一直不喜欢无梦的睡眠,因为睡过去的那几个钟头,没有任何感知,如患了间歇性失忆症,又仿佛虚度了一段生命,醒来会有多失落,多遗憾?
没有梦的睡眠使我恐慌,是因一段又一段时间在大脑中被莫名荒废;是因认知了生命的短暂,而不甘在有生之年的任何一分钟失去对声色的感知;哪怕睡着了,也要用梦来填充那些不能自控的时光,即便多半时候,梦是无意义的。
至今记得小学五年级时经历的那场我并不记得的地震——我想,这是我需要的,并且能够相对清楚地表达我内心那种无以表达的恐惧的句式。
地震发生在半夜,震级不大,少年总是贪睡,于是错过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母亲说:昨夜地震了。
我睁着无辜的眼睛努力回忆,可是有关昨夜,脑中一片空白。与此同时,身上传过一阵颤栗,十三岁的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倘若这是一次震级强到足以致命的地震,那么也许,我已经在无知无觉的睡眠中死去。也或者,当我被钻心的疼痛和困难的呼吸逼醒时,我发现,我正身处一片漆黑的死寂,也许是被埋在了数米以下的地底,或者被一块沉重到人力无法搬动的水泥板紧紧压迫,然后在无能为力的恐惧中慢慢死去……那是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绝境。也许,我该为没被震醒而庆幸,倘或是死,也会死得没有痛苦吧?然而彼时,幼小的我却忽然为自己的贪睡感到更为剧烈的恐惧。
此刻,我却有些不理解那个十三岁儿童奇异的想法。为什么我宁愿让自己身陷整个世界摇摇欲坠的恐骇时刻,抑或耳畔响彻着哭喊声和求救声,也不愿意在没有痛苦的沉眠中永不醒来?
几年前,参加一次笔会,文友给大家做一道心理测试:当你独自在原始森林探险时迷路了,食物和水也已消耗殆尽,你已体力不支,你必须抛弃身上所带的物品,只允许留下一件。那么,以下物品,你会留下什么?地图、雨伞、存折、相机、书。
选择地图的人最多,理由当然是对生存的渴望。也有人选择雨伞,因为在险境中,雨伞可以充当自救工具。有一位女孩选择了书,她说,反正要死了,读着自己喜欢的书,慢慢等死吧。自然,没有人选择存折,在原始森林里,存折是废纸。而我,选择了相机。既然是死,就把生命最后时刻的经历拍摄下来,然后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死去,也许多年以后有人走进原始森林,发现相机里记录的一切,人们就会读到一部非虚构历险剧……
大家哄笑起来,有人问:生死紧要关头,你还有兴致拍照片?我回答:此为“绝望”,而非“兴致”。
是的,那是成年的我做出的选择,我想象着记录过程结束之后的景象,我看到人们传阅着一部叫做《死亡》的相册,那部相册里的主人公,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作者已经用想象经历了自己的创作在未来引发的轰动和延伸话题,所以,她未卜先知地选择了相机。
当然,以上皆是我的胡言,而非心理测试答案。然而,确乎是我对自己的认识,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梦,那些白昼的梦、黑甜的梦、肌肤的梦、灵魂的梦、当下的梦,以及未来的梦,即便在漆黑的死寂中,依然持续设造着的梦,组合成了我的人生,如此而已。
终于明白,为什么不喜欢无梦的睡眠。生命有限,梦却没有时空边界,那些碎片般的梦也许毫无意义,但我依然愿意在每一分钟充分地造梦,不荒废哪怕是睡眠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