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话,来电者是尚长荣先生。他说,刚才翻阅《上海戏剧》,发现扉页刊有一阕《淡黄柳》,料定出自我手,当即溶墨作书一纸,正要托人送来。
那阕词,写的是越剧祥林嫂。他说,初读此阕,发现颇具心思,前片化用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后片连发两问,前为袁雪芬于剧末所问,后为周树人在书中所发,又在末了二字点出原著《祝福》。再读此阕,居然又生感慨,觉得对鲁迅作品的认知,其实已经疏杳。原来有些人、有些物事,因为曾太熟稔,反会加倍疏远起来,心中总以为有,却不知其将失或已失。而自己所能做的,极无奈而极有限,只能在随缘中眼前一触,于无意间心头一凛,恍若电击,全身大震。比如读这阕词,读着读着,忽有一股莫名感伤袭来,以致不能自已,几乎落下眼泪。
若说他的第一感与词有关,那么他的第二感已与词无关,犹如一束光射在一片镜上,折射出的光,无论向度、力度还是亮度,都在镜子。也就是说,第二束光属于镜子。虽说心镜人人都有,但他那片之强大、之精密、之敏感,要远超许多人。正是这种闪电般的自觉与开悟,虽转瞬即逝,却总在萌动、随时迸现,好比茫茫暗夜中的点点荧光,一路引他从内省走向外化、从舍弃走向得到、从艺术走向哲学、从古代走向今朝。对艺术家来说,敏感要比深刻来得重要,它自会引导他通往深刻;对哲学家来说,则反之。
第二天,我收到了他的手书。行草大小互错,笔墨浓淡交织,随意而精巧,深沉又妩媚。
朱门响竹,又一年匆促。路有凄凄冻死骨。昨夜风刀雪剑,白发槁颜任屠戮。 前因蹙,今生尽悲屈。轮回定,枉劳碌。问苍天底事孽难赎?菩萨无言,世人麻木,究竟为谁祝福?
我相信催他作书的,并非纸面上的句子,而是纸背后的敏感。早在二十多年前,这种敏感就催他去演戏、演不一样的戏。《曹操与杨修》好比一束光,而他折射的那束光,是揣着剧本,只身一人,连夜来上海寻求合作。火车经过潼关,他透过车窗仰头而望,望见一钩明月。此刻因敏感而起的兴奋,已稍平息,对未来的不安就像缺月一般冉冉升起。虽然如此,一切都无法使他停止。月亮残缺,毕竟光明;而心境之光,则与之辉映。难怪他最爱吟那段《贞观盛事》中的“月儿如钩,遥挂长天。清辉流泻,下照无眠”,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唱词,而是属于唐太宗的歌句。
在所有行当中,我以为净角最能证明戏曲实乃古巫祭祀逐渐衍变而来。初为祭祀,首在神秘,而神秘必须依靠遮挡和规定动作;渐为戏剧,重于展示,但展示若仅靠遮挡和规定动作,势难满足人之所需。或许,这正是现代戏曲衰落的原因之一。尚先生说他的演艺理想,便是透过几十斤行头、全头面脸谱的遮挡,活用各类传统规定动作,准确而细腻地刻画人性、表现人情,不管是哭是笑,是阴柔是阳刚。或许,这正是当代戏曲生存的前提之一。那个使他月夜来沪的剧本,那个在老戏中没有过的曹操,就是如此。当曹操哈哈大笑时,我感到锥心的惊悚;当曹操呜呜悲啼时,我则感到刺骨的心酸——这是我此前观赏曹操、观赏花脸、观赏京剧从未体会到的。他让我变得如此敏感,主动地走完了从看京剧到忘了看京剧、最后回到看京剧的奇妙历程。
看了这一个曹操,再看他的廉颇、项羽、姚期、窦尔敦,甚至包括老戏里的曹操,细听唱腔无异,粗观架势略同,但我的眼中和心里,却能活泼泼、蓬勃勃地生出灵光来。如果说我的第一感与他的表演有关,那么第二感便与他的表演无关。我更相信,人生之所以有意味,就在于独自善养这片心境,彼此传递那束敏感,不管是演是观,是悲是喜。
尚先生生于北京、就职于西安,两处各二十余年。演罢曹操,他迁居上海,二十余年里又演了魏征、于成龙等新的角色。前一个表现君臣知己,一个纳谏一个敢言,携手营造太平盛世;后一个倡导为官廉洁,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秉承良心造福百姓。他用一样的敏感和不一样的演绎,将两位古人的形象传递到今。
魏武图雄,直士言诤,俱到眼前。又清风廉吏,长歌痛饮;风流人物,纵贯千年。世演沧桑,镜描粉墨,何止悲声与笑颜。心恒久,算岁移时改,唯有衣冠。 潼关缺月依然,映只影翻山过大川。念京华初雨,长安厚土;申江激浪,一脉牵连。人有高标,艺无穷境,不达峰巅未欲还。还须是,秉浩然正气,熔铸方圆。
电视里正播着他演的魏征。我一边观赏,一边填这阕《沁园春》。填到末句,戏近尾声。当唐太宗对魏征说“人说卿狰狞,朕看卿妩媚”,我忽想起一幅漫画——两张纸片,一张哭脸一张笑脸,如影随形;也有只是一张纸片、上下脸哭笑各半的,对应循环。
这幅漫画,通常用来代表戏剧,我觉得极合适、且蕴藉。一位演员,若他足够敏感,便能通过这两张脸,让观众看到自我内心恒在而永动的两张脸。一位观众,若他足够敏感,那他所看到的,将是内外动静,是日月天地,是阴阳乾坤,又何止于心中那一点点的悲声与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