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时代
一天一天,我们的童年在疯疯癫癫的玩闹中过去,虽然没有什么锦衣玉食,也还算过得有滋有味,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终于有一天,我开始觉得生活变得有点艰难起来。那天我们上体育课,一帮孩子赛跑。开始跑之前,我估摸着我会像快马一样奔向终点,连落脚的节奏都在心里盘算好了。可是跑了没几步,脚下就开始拌蒜,好像踩了棉花一样,再往后觉得往前伸腿都不容易,别别扭扭地跑到终点,好像感冒发烧,又好像做了一场怪梦。我把这件事跟体育老师说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孩子,你是缺食呀。听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肚子有点饿,可是离吃饭还有好几个钟头,只好想点别的事情,尽量把吃饭的念头岔开。细想起来,肚子发空已经有些日子了,只是小孩子玩心重,整天风风火火的,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好像从那天开始,体育课就取消了,劳动课也取消了,一切消耗体力的活动都被取消了,据说这叫劳逸结合。为了排遣无事可做的大块时间,不知是谁出了个好主意,在大礼堂里一场一场地放电影。我们嫌坐在台下椅子上累得慌,就跑到后台,躺在地板上,从银幕后面看电影。有时候看得睡着了,身上发冷,就把幕布扯过来盖上。根据我们对人体结构的理解,肚里的食物是从上往下走,我琢磨把身子躺平了,减少了地心引力的作用,或者可以饿得慢一点。另外,看电影可以分心,省得我们老在那儿想着把馒头塞进嘴里,一口咬下,上下牙齿嵌进有弹性的馒头,再三再四地咀嚼的美妙滋味。我们躺在地上,半睡半醒,看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什么也没记住,这就是我们在饥饿时代的养生之道。
说起饥饿时代,就不能不提起姥姥。我们的姥姥来自胶东半岛上的一个山村,矮矮的个子,留着小脚,满口胶东乡音。她戴一顶帽子,中间镶着一块椭圆的玉石,穿着大襟衣服,缀着袢扣,一副民国时代的标准装束。她的手永远带着一种发面的酸味,经常摸着小波的方头,说小波是福相,口大吃四方,走到哪儿都饿不着。就这一点来说,她的预言并非完全准确,因为没过几年,我们就赶上了挨饿的时候,小波也无法幸免。老太太只是在上世纪50年代扫盲时认了些字,没读过什么书,但常识丰富,时常对世事发表鞭辟入里的见解。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常常给我们宣讲大好形势,介绍粮食高产的最新消息。记得最初的消息是小麦亩产一千多斤。这个纪录很快被每亩七千斤打破。此后这个数字继续攀升,一万斤,两万斤,三万斤,一直冲上十万斤。这个上涨的趋势并未就此终止,以后又超过了二十万斤。此纪录不久又被打破,到了后来,一波波高产纪录的刷新已不再使人感到惊奇,我记得报纸上曾出现过亩产六十万斤的记载。
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常常把最新的高产纪录告诉老太太,言下还透出一丝不屑的意思,心说看看人家,看看你们,你们在山东枉种了一辈子地,打出的粮食不够人家的零头,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本版书摘选自原名图书,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