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宝马雕车香满路”一句宋词,忙着上班终于挤上了公共汽车的我,不由掩鼻而笑了。先是一位瘦小青年手捏一卷烧饵块夹油条挤上车来,一股食物的热香搅和着他的汗味不期而至。而旁边那位嘴唇涂得血红的少妇身上,劣质香水的气味喷薄而出,也让人像游泳时被咸涩的浪头打中,呛得难以出气。
空座是难得有为你而留下的,特别是正对着后门的那一个。早有人一冲上车就占领了这有利地形——有利于到站后迅即下车,以免被气冲冲的后车门夹疼了身体的某个部位。每个座位旁边都站着几个拉着扶手以防摔倒的人,目光却巡睃着,企图发现有人很快下车。然而也说不清楚了,那个闭着双眼打盹仿佛不到终点不下车的人,才过了一站地却突然霍地一下站起身,下车了。原来旁边站了位老人,他不好意思不让座,只好装睡。总之,谁会先下车,往往不好判断。只好随便找一个地方站着。站多久才会有座位?听天由命吧。年轻人主动给有困难的人让座的情形也不少。但如果目的地太远,也就不能对他们求全责备了。站得脚软腰酸,还要在公司忙活一天,也够他们对付的。
幸亏车一开动,情况就大有改观:车窗吹送轻风,车身摇篮般晃动,不仅浑浊被稀释,拥挤也被疏松。
这时候,幸运地坐在某个座位上的你,脸上微微有些笑意了。但也有可能会突然在脑际悬浮出此前等车时的一瞥:公交车缓缓而来,长方形的车窗里,镶嵌着的一幅剪影渐渐清晰——你看见一位乘车人遍洒霜雪的头。于是顿悟:在驰向沧桑岁月深处的途中,他仅先行了一程。成为别人眼中的苍凉景观的,迟早还有你和我。一缕悲怆之情,不禁升上心头。
这个城市对60岁以上的老人实行公交免费已经有些年头。经常能遇见背着或者提溜着手风琴、小提琴、胡琴到公园或某处绿树成林的地方欢聚的老人。他们三个五个依次登上公交车,忙着互相帮着寻找座位。到站了,招呼一声,又互相帮扶着下车。随着那些身影的蹒跚远去,似乎能隐约听到阵阵歌乐声传来。也有不少老人,他们挤挤搡搡搭乘公交,不远数里颠颠簸簸,就为到某个品种齐全而又价格便宜的菜市场买菜。既然闲暇时光漫漫无边,不妨从中抽取几丝几缕,编织一只透明手袋,拎回一把带露的青蔬、一捧水灵的蘑菇,为灯下的餐桌备上一份物美价廉的等候。
是的,怀揣一张爱心卡,老人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南来北往,跑遍全城。但公交车车次有限,座位更有限。这就给每天挤公交上下班的青壮年市民平添了一些忙乱,日子一久,有些人心生怨懑了,争论顿时升级。政府不得不出面挑选各方代表几许,就“老人乘公交的若干问题”召开听证会。与会双方侃侃而谈,雄辩地陈述各自的理由。然而人们惊奇地发现,说着说着,争论突然奇妙地停止了。原来,在上班族即将获胜的当儿,一位发言人竟然不自觉地在话语中帮对方说了话。而退休族在发言中也屡有暗中袒护对方之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争论越深入,道理就越明晰:哪个家庭没有老人?哪个老人没有儿孙?所谓上班族和退休族,其实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短暂的沉默之后,双方略带歉意地一笑,一场争论偃旗息鼓。就这样,闹剧轻轻巧巧衍化成了轻喜剧。
时光永是流逝,街道依旧太平。公交一族——老人或者非老人,每天仍然挤公交、看街景,忙碌而快乐。当然,多数老人开始自觉地避开上下班高峰期外出,不需外出就不外出。
那天,乘坐公交车的我,看见前排座位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向一个背着沉重书包的小男孩频频招手。到站了,把座位让与那小孩后,他才高兴地下了车。当那小男孩对横过马路的老人喊一声“爷爷走好”而老人回头报以一笑时,暖暖春光在每个人心中荡漾开来。人世最美丽的关切,就在这一老一少的举手投足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