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入除夕,老板向例请吃年夜饭,如果四碟八碗中有一道“百页卷包肉”,葱段样圆润,黄灿灿只只晶莹,当伙计的一定会惊得小脸煞白,手脚觳觫,连筷子都提不动的。这是前辈学生意人在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时曾经再三引用的经典桥段。百页卷,好比铺盖卷,百页卷包肉,意味着老板请你卷铺盖滚蛋,来年不见。
商门寡情,偏偏寡情的商门最爱玩温柔一刀,连累到佳肴美味,也被充作暗器,随时拈来飞你一镖。
以口乞之,谓之“吃”;吃的背后,潜伏玄机无数。
中国人苦哇,苦难的种类无以计数,但其中最苦,莫过于吃不饱肚皮。
隋炀帝开凿运河,明正典刑,强征徭役,开膛剖肚,裁弯取直,从天子脚下,一直挖到西子湖畔。你道为啥?不为风流不为浪,不为烟花三月戏娇娘,为的是千里京师运漕粮。亘古以来,中国连皇帝都年年为吃而愁,少有例外。黄河以北,长城内外,大片的人口常年饥馑,所谓“野有饿殍”,绝非偶见;“民多流殍”,又岂止关外。北中国的历代帝王,不得不绞尽脑汁,从相对丰裕的东南诸省,死乞白赖弄吃的。司马迁曾有记载:“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说的就是源起于秦始皇的官粮运输。千里运粮,人挑肩扛,骡载马拉,肯定不及水运给力。炀帝遂咬牙跺脚,开它一条大渠一劳永逸。从此,“漕运”破天荒地贯通了京杭。
民以食为天。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一个“吃”字足以蔽之。
老板炒你鱿鱼,罔顾其他,单单在食材跟形制上煞费苦心;李自成揭竿造反,区区一介驿卒,生生捅破大明的天,攫取人心的奥秘无他——闯王来了不纳粮;就连秋收起义,不也是在那个金谷欠丰、无以疗饥的季节打响的第一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口吃相,横断千秋阴阳,竟至无处安妥。
为示感恩,基督徒们念叨的是圣父圣子圣婴。中国式的,最直接、也最具仪式感的,是忆苦:吞糠咽菜豆腐渣,粗瓷海碗带豁嘴。吃进肚皮的苦才是真正的苦。被苦渍透,而后思甜,特别容易长记性,几十年了,想忘也忘不了。
国人匮于吃,因而长于吃;乏于吃,因而善于吃。我们现存的所有食物精品,凡贴有民族标签的,深加工过的,无不诞自那个短缺的年代。因为短缺,所以讲究。短缺缔造了国人对滋味的敏感,从门腔到腹腔,从腮帮子到脑门子,不仅为充饥,而且供反刍,从物质递升到精神的过程尤其完备。味蕾深处,层层叠叠讴歌的全是原味的伟大。如同旷野,疏朗的禾木才有机会参天。哪怕臭豆腐、臭冬瓜、臭鳜鱼,也要煅作世间第一美味。终于吃出了文化吃成了精,吃得佛陀跳墙头,成就了N大菜系N道食谱N种琼液,打遍天下无对手。而仓满廪实的年代,诞出的,要么是洒了金箔的黄金宴,要么是成吨重的大月饼。铺张!粗鄙!恶俗!
改革开放三十年,毕其功于一役,饥馑千年的中国人终于把瘪塌的肚皮撑圆了。仅此,已足够感天地而泣鬼神。按说饱汉子不贪,饱汉子不馋,饱汉子面前无珍馐。但奇怪,当下的世相偏偏拧着来,越是肥硕的,越是贪多嚼不烂;越是富足的,越是损不足而补有余。猎鲨捕鲸,追珍杀奇,无所不用其极。美国人类学家马文·哈里斯说:“开启人类的食欲远比关闭它更敏感。”食欲之门一朝打开,呼喇喇涌进来的,全是利润、利益与利害,乃至如影相随的高糖、高脂、高胆固醇。国人穿越饥寒耗时千年,然而受困于营养过剩、过度肥胖和心血管障碍,却仿佛刚打了一个饱嗝,便被套牢。
作为充饥的吃和作为享受的吃,作为饕餮的吃和作为拜金的吃,吃的背后有太多讲究,只有参透了,我们才可能真正懂得作为思想的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