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一对夫妻,在兴国路上一幢西班牙风格的老洋房里经营法国餐厅,老板娘施雯是个新潮的东方美眉,肤色接近时下欧洲流行的原麦色。老板略微发福,西装笔挺,指间夹着一支雪茄,讲一口抑扬顿挫的“外婆上海话”。但我要告诉你:他是一个正宗日本人!名叫山崎皓。
多年前,他们从东京来到上海,在兴国路上租下一幢老洋房,本来只想开一家情调优雅的咖啡馆,但朋友来了之后就不肯走了,于是他们顺势而为开成一家法国餐厅。花园里还可摆几张小圆桌,老外喜欢在大树下品尝红酒和牛排。
他们都是做事顶真的人,从食材到酒水,从窗帘到鲜花,事无巨细都要一抓到底。为此,施雯已经两三年没有坐过飞机了,而以往她每年要去欧洲旅游两三次,去香港赛过跑外婆家。虽然一直这么抱怨,但我看她的表情还是相当愉快的。
山崎皓呢,在外人眼里他整天晃来晃去游手好闲,其实菜肴质量把关全靠他。凡有重要客人光临,他马上钻进厨房里写菜单、选食材、在灶头边督工,等客人享用完毕再前去征询意见,四十五度鞠躬。山崎皓出生在日本,九岁至十九岁在上海生活学习,也就是说,最初对外部世界的直觉来自远离故乡的这座中西文化交融的城市。在上海人的圈子里必须听得懂中国话啊,所以他就潜移默化地学会了。他还乐意与上海男孩一起野,打弹子、扯响铃、刮香烟牌子、顶橄榄核等弄堂游戏样样精通。再后来他背起行囊周游世界,先后在法国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及东京一家也相当著名的法国餐厅工作过,这就难怪他们店里的菜式就自然而然地传递着既传统又现代的法国风味了。
山崎皓不但上海话讲得好,还真心欢喜上海这个城市,见到老朋友就要打听哪里有新开饭店,有什么好吃东西。路再远,他也要找过去品尝。生煎馒头、葱油拌面、小馄饨之类的上海小吃他也喜欢的。对老上海本帮菜的味道最中意,浓油赤酱毫无惧色,走油肉一口气连吞三大块。到了北京,他走街串巷找炸酱面、打卤面,他还发现在胡同口那种房子摇摇晃晃的小饭店里做出来的韭菜盒子、北方水饺跟牛栏山二锅头一样:“正宗北京味儿”。
去过几次,我发现他们店里三轮总厨、以鸡尾酒打天下的金牌调酒师都是日本人,最近他们又在花园里开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主打怀石料理,厨师也是从日本请来的。我就有点生气了:喂喂喂,算你是日本人,就特别关照自己同胞是不是?
山崎皓一愣,随即将雪茄烟狠狠揿在烟灰缸里:瞎七搭八!凭良心讲我没有歧视任何人,只不过日本厨师能完整理解我的意图,体现日式西餐和日本料理的风味。在东京你能品尝到来自全世界的风味,而在日本以外的地方,就吃不到真正的日本料理。日本人做事认真是全世界闻名的,事实上也是一种传统。在中国,小伙子学烹饪可能被人轻看,而在日本不一样,年轻人认为学烹饪是很荣耀很有出息的事,他们先靠打工挣足钱,然后经人推荐去一家有悠久传统的寿司店学艺,开始两年你淘米的机会也没有,洗碗拖地板,两年后师傅才教你如何鉴别稻米,如何淘米,如何烧饭、拌饭。所以日本的厨师是吃过萝卜干饭的,对职业有很高的荣誉感,对企业的忠诚度也高。
也有些年轻人出国去欧洲的名牌烹饪学校读书,毕业后再去饭店打工,先洗两年盘子,厨师连勺子也不让你摸的,而且为了防止技术泄密,还在自己用过的锅子里浇上洗涤剂后交给你清洗,不让你有机会舔锅子里的沙司。只有慢慢地跟傲慢的大厨套近乎,让他信任你、喜欢你,才会将未加洗涤剂的锅子扔到你面前,你就躲到墙角舔锅底去吧,借此研究大厨的沙司配方。等你上了灶头,一个动作不对,大厨当场一记头塌打上来。放在中国小年轻身上,他不跟你翻毛腔才怪呢。
山琦皓还特别强调:“到我们这里来的厨师,都随身带了厚厚几大本笔记簿,这是他们听老师讲课时一点一滴记下的,有些则是自己实践过程中的心得,除了文字还有速写、图表等等。而中国厨师似乎都不大爱读书,不注重理论素养的提高,师傅怎么教他就怎么做,能烧几个菜就眼睛长到额骨头上了。”
这个会讲上海话的日本人对上海有感情,才会这么沉痛地点到中国年轻人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