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同命相吸
书春听得惊圆了双眼,这《苏扬桥》可是著名的江南丝竹,年久失传会的人寥寥无几,自己经人介绍跟县城的琵琶王第六代传人学的,难道堡东镇也有人会?于是诧异地问:“你也会《苏扬桥》啊?”“我娘教的。”“你娘哪里学的?”“跟我外公。外公是县城琵琶王的后代,把娘调教得和你一样,琴棋书画件件皆能。”书春听得直蹦起来:“我也是跟你外公学的!我和你娘原来是师姐弟呀!”“外公从来没有讲起过呀?”“他特地关照不要讲起,免得说他传播封建余毒招惹麻烦。”
玉琴听得灰了面孔,好一阵才轻轻叹道:“我们吃足了成分的苦头,这仓库两年前关过我的姆妈阿爹。造反派给他们剃了阴阳头到处游斗,我娘瞅个机会……死了。”
书春听得一阵心颤,想想父亲给他带来的巨大灾难,眼泪便也涌了出来。他有点哽咽地对玉琴说:
“真没想到,我们都是,黑五类子女。我父亲三年前,被打成了特务,今天仍然关在牛棚。”
屋外蓦地一阵雨点,悲哀之气扑面而来,痛得两人几乎窒息。好一阵后,玉琴擦着泪水轻轻地说:“还是来段《苏扬桥》吧,让娘听听女儿遇上李书春了。”
书春至今仍弄不明白,玉琴怎么知道他会《苏扬桥》呢?难道是古人说的心有灵犀?他横起笛子中气十足地吹奏起高亢激越的前奏曲子,一等他的前奏余音落下,欢快热烈的琵琶声便恰到好处地承合了起来。
玉琴时而拨时而挑,时而滚时而揉,时而舒展如行云流水,时而轻快似雀跃鹿奔,时而欢乐如莺歌燕舞,时而紧张似暴风骤雨,把书春感染得热血沸腾激情澎湃,一首曲子从来没有吹奏得如此酣畅如此动听!
不等曲终余音消逝,书春便叫玉琴弹一首《十面埋伏》,他很久没有倾听这首经典之作了。
玉琴情绪高涨面色潮红,扑闪了书春一眼闭上眼睛抿紧嘴巴,聚精会神了半分钟左右,一甩手腕一拨琴弦,竟然是广东音乐《春江花月夜》。书春不禁愣了双眼,可是一看外面风停雨歇,西天涌起了灿烂的彩云,马上钦佩她的才情,很快就沉浸在乐曲所展示的婀娜多姿、潇洒委婉、情景交融、回肠荡气的艺术氛围中了。
书春连连惊叹玉琴的天赋,她对乐曲的理解是那么的敏锐那么的深刻,那么的富有整体全局;表现得又是那么的准确那么的到位,那么的丝丝入扣淋漓尽致;丝毫也不显肤浅浮躁、有失偏颇或拖泥带水!等到曲终余音消逝,他用力地拍着双手对玉琴说:“太好了!公社宣传队又多了个才女!你的琵琶不倾倒观众找我算账!”
玉琴却抱着琵琶摇摇头问:“我阿爹是个右派分子,娘是自绝于人民的封建余孽,宣传队会要我吗?”“放心好了,我不是比你更黑吗?党的政策重在表现,你一看就是个进步青年!对了玉琴,你是工人还是农民?”“我这样的人能当工人?”“那就好了,宣传队只收农民。”
然而公社宣传队要到战好“三秋”才集中排演,书春便尽量拖延橱窗布置,这两间曾经关押过玉琴父母的仓库,成了两个心心相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年轻人的合乐之处。
一天中午,玉琴领了父亲过来欣赏书春的字画。她父亲连连点着谢顶的脑袋称赞说:“不错不错,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才气,怪不得玉琴对你一见倾心这样着迷!不过千万要管牢嘴巴,不要像我恃才不羁祸从口出。”
玉琴没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羞得娇声喊了一声“阿爹”,伏在画桌上竟然抽搐起双肩来。慌得她父亲连忙抚着女儿后脑说:“傻丫头不要哭,阿爹留学法国思想开明,你们要向外国人学习,勇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别像老祖宗那样羞羞答答。感情是一生中最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一定要及时抓住好好享受。”
“我不要听不要听,怎么讲这种话呀?羞死人了!”
玉琴父亲拉着书春的手说:“玉琴没了母亲少了份关爱,今后你要好好弥补。”
书春追忆得热泪盈眶,玉琴惑惑地瞅着他问:“又想起什么不开心啦?”书春抹着泪水答:“能有什么呢?总是以前的那些事情。”
玉琴便也垂下泪说:“那些事情让我直想到现在,我就靠了那些事情支撑到今天。”
书春一听更加心酸,眼泪便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