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约饭饭,提前一个礼拜,短了地点时间来,皋兰路16号,捧着这五个字,立在街心直接就发了一个长呆。皋兰路不盈千米大概,比盆景还袖珍,却密密麻麻落满我的幼年记忆。这条清幽的小径,一头是我的母校卢湾区第二中心小学,另一头,是复兴公园的后门。在这条小路上,来来去去走过漫长的五年,每一个院落里,都住着我的幼年同窗七十二户人家。那些劫后余生的资本家的子孙们,残存的一点点优雅,吓破胆之后的谨小慎微,以及深埋得很仔细,却绝对刻骨的轻蔑。多么奇异,那时候的我,不满十岁的小女生,竟然全部懂得,而且死死记到今天。不得不相信,有些懂得,是与生俱来的,而有些,却上下求索了半辈子,依然难懂甚至不懂。
顺便说一句,等到日后,第一次读到张爱玲,十分本能地,把张氏故事的背景,统统想象成了皋兰路。于是便觉得,跟爱玲是极亲的。用淳子姐姐的话讲,是肉里亲。亦极好奇,别的上海人,初读张爱玲,不知是如何想象的?上海以外的人,不知又会想去何处?当真好奇得不行。
皋兰路16号,是一座幽小的东正教堂,立壁角似的,静静站在皋兰路的岁月风尘里。小小委屈地,枯荒地,长年落寞地,空门深锁。
那日饭饭,我这个不像话的客人,迟到了将近两个小时,匆匆奔到门口,拍红了手,竟无人应门。孤苦立在空门前,让我一下子,对人生心慌得不行。好容易,主人家从楼上跑下来开门,深沉门缝里初见,这个三十年老友,开口就是一句darling侬来了,家常得让我心都碎掉半粒。随着伊上楼,宽衣落坐在堂皇的穹顶下,一眼一眼细细端详气派非凡的水晶吊灯。人家拣了螃蟹搁到我的碟子里,我却小小哽咽地跟伊讲,darling啊,那些老玻璃窗,怎么不见了?人家狠狠盯我一眼,darling侬来过这里?哪一年?
低头跟伊推心置腹,darling,我来过这里两次,一次二十年前,这里还在卖法国菜;另一次十年前,锦衣夜行的深夜里,嘻嘻哈哈跑上来喝了一小杯。
而今天,人家请吃螃蟹,伴一大盘深炸得金黄酥脆的老式手工春卷,又是烟又是酒又是贴心温开水,姜醋小碟一一布到面前。而我这个蟹痴,竟然坐立难安食不下咽,十分粗俗地,将一对螃蟹的膏黄,草草应付着食过,便搁下了。
有些仓惶,真的难描难画不好形容,真的。
夜里短了友人致谢,darling费心了,三十年真是不可置信的岁月。
友人才子,转眼短回来,知己故交地挥洒了一番,终究是一句朴素至极的见到侬,哈开心。
人生里的一餐小饭,这便崎岖地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