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王延风;性别:女;年龄:43岁;工作单位:中科院肿瘤医院综合科;采访时间:2012年10月17日上午;采访地点:中科院肿瘤医院综合科医生值班室;整理者:张利环
我说的这个病人,是一个50多岁的男病人,让我特别感动的是他爱人对他的那份关爱和支持。他患的是小细胞肺癌,虽然做了放、化疗,病情还是进展很快,双肺都是转移瘤,憋气特别厉害。我们医院附近有家卖小烧饼的,生意特别火,要这个点儿(当时是上午10点30分)去,排大队都买不着,有的时候可能需要早晨六点多就去排队。他爱人就是他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多早都要起来排队给他买。另外,他住院治疗时有些费用按照医保政策不能报销,他们家真的不富裕,但是到花钱的时候她从来没有眨过眼……
有意思的是,有一次他们女儿来了,对我们也是特别客气,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我当时还对那个病人说:“哎,你们家这个姑娘长得特别像你啊……”等这个女儿走了以后他老伴跟我说,那个女儿不是他亲生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他的后老伴,他们俩是二婚。我就问她,他自己亲生的(孩子)呢?没过两天,他亲生的孩子也来了,是个智障的儿子,穿戴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我就问她:“他住院24小时不能离人,你在这,那这个智障的孩子谁管呢?”她说:“我姑娘管,我还有一个儿子,我来医院的时候,我儿子和姑娘轮流管他。”
我们根本没看出来她是后老伴,这才知道他们结婚才两年他就查出肺癌了。可能你见得少,得了这个病(肿瘤)以后,病人脾气会变得非常古怪。这个病人刚来的时候也是非常慈祥的,可是在治病的过程中他也会遇到一些事情,脾气也会很暴躁,有时候就像个小孩似的,说不吃饭就不吃饭了。他老伴早晨刚买来(早餐),他就不吃了,但她特别耐心,特别能理解这个病人。我们有时候觉得她有些太迁就他了,有时候他闹得太过分了,我们也说,虽然他是病人,但你该说他就说他啊!但她总是说,没事,他是病人,他还能跟我闹几回啊。哎呀,听得我心里都酸酸的。
她没什么钱,但在给他看病的时候从来不含糊,比如蛋白低些了,需要输液补充,又还没到医保报销的标准,她就说“你给他输,不差这点钱”。还有化疗药物,她坚持让我给他用最贵的。后来我们还是尽量选择适合他的药物,尽量减少她的经济负担。
我觉得爱就是通过很琐碎的事情体现出来的,包括她对我们。有一天我值班,她为了表达对医生的感激,大冬天的一大早就去排队给我买了10个小烧饼,我七点钟起来的时候她已经买回来了。她说:“王大夫,我今天给你买了10个小饼,你带回家给孩子吃。”我当时特别感动,这个小饼是热乎的呀。我真的把那个饼拿回家了,我先生也吃了,我孩子也吃了。我觉得这就是心意,这就是让你心里感到温暖的地方。卖饼的地方离我很近,但我从来都没有时间去买。这份并不算贵重的礼物,我到现在都一直记得。
她对他一直都很好,她就觉得,不管他俩结婚时间多长,只要他在一天,她就要好好地待他一天。后来,他还是走了。他走之前,她要求把智障的孩子留给她抚养,他同意了,他说把孩子留给这个老伴照顾他特别放心。
那个病人走了以后,她还领着那个智障的孩子来过一次医院,孩子看上去很健壮,一切都挺好的。
死是生的开始
口述者:罗素霞;性别:女;年龄:不详;工作单位:河南省肿瘤医院;整理者:刘端祺
我轻轻地关上病房的门,想让我的病人走得安静一些。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我的病人老金和他的爱人。老金已经意识不清了,监护仪显示他的心跳越来越慢,我不确定他能不能听到外边的声音,他的爱人紧紧拉着他的手,细数过去的往事。我站在门外,不忍心打扰他们。从业二十多年以来,这样的场景我见过太多太多,有人说肿瘤内科的医生整天都是在帮病人和死亡作斗争。生与死,离别的伤痛,我们经历了无数次。可是,唯有今天,当老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感到无比的心痛,同时心中又充满了对他的敬佩。
故事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老金是我门诊接诊的病人,初次见他,我根本没有想到他是一个病人。一个五十多岁,衣着讲究的中年男人拿着PET-CT结果让我看。“这是你父亲的片子吗?估计是左肺癌,病变的范围挺广的,要入院治疗。”我一边看片子一边对他说。“病人是我本人。”他不好意思地说。我惊讶地看看他,又核对一下报告单的名字,一般来门诊咨询的都是患者的家属,我习惯性地认为他也是病人家属。“没关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病,听别人说您看肺癌挺有经验的,我就来找你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需要住院就办手续吧。”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老金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的礼貌。
以后的时间里,随着治疗的深入进行,我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老金家境富裕,自己和爱人都是白领一族。夫妻二人平时对我们医护人员非常的友善,是难得的容易沟通的患者,因此我也不由得对他们关注得更多一些。在多次化疗的过程中,老金的爱人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他的化疗反应还是挺大的,虽然我们每次都使用多种止吐方法,但是老金还是吐得一塌糊涂。他的爱人日夜不离地忙前忙后,擦拭、漱口、喂饭、喂水、捶背等等,一天下来不知道要重复多少次。精心的护理也让老金虽然做着化疗,但是看起来不像个病人。这份感情也让我们十分羡慕。
老金虽然是个晚期的肺癌病人,但是反复的治疗、休息、再治疗,也延长了三年多的生命。终于有一天,老金的肺部病灶再次进展,双肺的转移灶使他的呼吸变得十分艰难。也许是预感到时间不多了,有一天查房,他对我说:“罗医生,非常感谢你,让我多在爱人身边三年,现在我可能真的不行了,我和爱人商量过了,我的肺、肝都是肿瘤,不能用了,但是角膜能用,我想在死后能够把它捐献给需要的人。”那一刻,我一下子愣住了,从业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病人。人在生命的尽头,能够放下愤怒、怨恨,看淡生死已经很不容易了,老金却在这一刻,还能够想到别人,想到用自己仅存的宝贵的东西帮助别人,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一定要帮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我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监护仪,屋内的话语声越来越低,心电图最终变成一条直线。“你们开始吧”,老金的爱人擦拭完泪水,安静地说。我们的心情无比的沉重,在眼科的同事们开始工作前,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向老金的遗体深鞠一躬,这是对生命的敬畏,对逝者的尊重。以后的日子里,每当阳光明媚的时候,每当我看到年轻的笑脸,美丽的大眼睛,我都会想到老金,在这世界的某一个地方,一定有一个人心怀着感恩,幸福地注视着这个美丽的世界,开始新的生命。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
(摘自《死亡如此多情——百位临床医生口述的临终事件》中信出版社2013年7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