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一切似乎都包括在“为人”之中
沈觉初治印很精,但感到学画发展前途不大,心中有些苦恼。唐云得知以后,就为他出谋划策。沈觉初的刀功很好,唐云就建议他刻竹。刻竹,是我国传统艺术,清代之前,都以浮刻为主,唐云为沈觉初设计,要他单刀深刻,这样刻出的效果特好。沈觉初刻臂搁,刻扇,都是唐云无代价地为他设计,为他作画,刻好之后,唐云又去为他推销。所谓推销,当然不是到市场去推销,而是向富有的朋友推销。唐云有一位朋友邵达成,是纱厂老板,还有一位朋友陆南山,是著名的中医,两人都爱好收藏。沈觉初刻好的作品,唐云就送到他们家中,要他们买下。这样,沈觉初的生活才安定下来,从此走上了治印、刻砚、刻竹的艺术道路。
唐云的这种义胆侠心,吴待秋也极为赏识。有一次,吴待秋为唐云画了一幅钟馗扇面,在扇子的另一面上题写着:“十万一担米,五千一尺布,新鬼日日增无数,老鬼不愁无大脯。”这是讽刺日伪时期的物价飞涨。“连鬼都穷得要命,老鬼吃新鬼也呒啥吃头,应该让老鬼新鬼都去吃那些发国难财的人。”唐云借题发挥了一通,以泄胸中的义愤。
除了画画,唐云有时也陪着朋友到百乐门舞厅去跳舞。百乐门舞厅没有伴舞的舞女,要跳舞的人就自己带舞伴去。百乐门是当时上海高级舞厅,墙壁及地板的装饰都非常讲究,华丽而有弹性,很适宜跳舞。来这里跳舞的各色人等都有,也是文化界进步人士交流情况的进出之地。在这里,唐云又结识了文化界许多知名的进步人士。但是,唐云不会跳舞。朋友们带着舞伴在跳舞,他就坐在旁边喝酒以消除无聊的情绪。因为是舞厅,是不备下酒菜的,有时他也以茶代酒,消解忧郁。唐云很风趣地说:“他们过了舞瘾,我过了酒瘾。”朋友们跳舞喝酒之后,就在一起做诗。有一次,他和几位朋友从百乐门舞厅出来,大家都闷闷不乐,就找一个地方去做诗。好多诗都是随做随扔的,既不留诗稿,也不在报上发表,有些诗在当时的时局下,也不宜发表。当时的著名诗人黄太玄的诗兴最好,他把在百乐门做的许多诗都保存了下来,为唐云书写在一张扇面上。几十年的岁月过去了,这张扇面仍为唐云珍藏着。
中国的传统道德,很讲究“为人”二字。“为人”,有着广泛的、丰富的含义,并不是现代语的“为他人”的意思。这里包括着道德、学问、交友……人生的一切似乎都包括在“为人”之中。在上海滩,唐云无拳无勇,而又能做到既不招忌,又不惹恨,成为一个受人敬而爱之的清流,我以为除了他禀赋中的那个“善”字之外,就是他手中的酒杯了。
按理说,唐云的善饮,也是他禀赋中与生俱有的。唐云的生命是用酒浇出来的。他的朋友邓散木、白蕉、施叔范、若瓢,又没有一个不是善饮的。不善饮的人,是无法和唐云为友的。
唐云饮酒,赤膊上阵,袒胸露肚之态,也是常有的。他常说:“我自饮我的酒,管他人什么事情。”唐云的朋友中,也多是这样的性格。夏日,唐云的朋友唐大郎酒后,洗了澡,就在自家临街的阳台上,背靠着藤椅,散发裸裎,悠然纳凉,见者莫不以为狂诞。即使是一些朋友,亦不免奔走相告,啧有烦言。但唐云却说:“他自乘他的凉,又没有跑到你家去,更没有叫你去看他,你管他光不光着身子作啥?柳子厚说:‘有裸裎袒裼,以为达者’;《孟子·公孙丑上》也说:‘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褐裸裎,尔焉能浼我哉。’我看你们倒是正经得有点过分了。”事后,唐大郎听到唐云的这一番话,高兴地说:“《左传》云‘且旌善人’,鄙人唐云旌,唐云‘旌’之,勒石垂帛无其荣,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在当代的画家中,能以醉墨作画,当数唐云。唐云的旧友龚之方,曾得唐云画二十余幅,画中都有题诗:每向尊边厾笔头,酒后狼藉墨痕收;今宵话旧情胜昔,廿幅追成一笑休。
龚之方说:“唐云酒后作画,画人物神采奕奕,画花鸟生机盎然,他的一双醉眼有神功焉!”这就难怪唐云在赠龚氏的画幅中,即使不题诗一首,也要写上“与龚兄快饮大石斋”的字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