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
爸爸也会乐器,会吹笙,还会唱闽南戏。爸爸的一位台湾同乡柯政和先生是位音乐人,爸爸和他合作译过许多外国名歌,也写过许多歌词,有时候也自己谱曲。那时我家有百代公司的好些唱片,唱的都是爸爸的作品。我只跟唱片学会了一首《纪律》,歌词是:“在上学以前,床铺要叠起,在讲堂内里,文具要整齐,所做不苟且,件件合条理,那就叫做有纪律。如果事事都能如此,将来服务才有效率,可爱同学们大家齐努力,一切行为守纪律。”爸爸的歌主要是给学生、孩子们写的。
夏初,在家里的顶棚上乘凉,也是我们和爸爸的快乐时光。他给我们讲故事,讲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林林总总,随口道来。没准儿还是他现编的。他也教唐诗,我记得他教我认北斗星,就教我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也不给细讲,自己领会去。我想着,一个人黑天半夜带着大刀,想偷人家的马又胆小,不敢过去,总之,怪可怕的,就记住了。其实大相径庭。我不记得爸爸对我们有正正经经地说教训话,大概都是通过这些故事、谈话,潜移默化地把他的思想、观念传递给了我们。等我人到中年,有机会读父亲的作品,发现他阐述的人生哲理,我完全能接受,他笔下的人物和我的思想感情也能融通相契。
爸爸爱大自然,爱到野外去,有时也带上我,可我惯会耍赖,蹲在地上说走不动了,知道爸爸会来驮我。我骑在他肩上,看得远又不出力,得意之至。爸爸怕我摔下来,还一直抓住我的腿驮到目的地。有时我们也去游泳。爸爸认为香港水域不太卫生,他不下水,只晒晒太阳,妈妈带我们去游。在山上、树林或海滩,爸爸都能给我们讲些知识。比如,他告诉过我,大石头上的白藓长了上千年了,有的树分公母两性,海滩上被浪冲刷剩下的贝壳顶叫醋龟,放在醋里它会冒气泡而“行动”。我和哥哥总是要找拾几个拿回去“实验”。爸爸虽是搞文史的,但对自然科学也挺有兴趣,他的书房里有好些自然科学的书。我常去翻看那些插图,所以我很小就知道胎儿在母体内是头朝下的,有些虫子会长得和树叶一样,等等。
爸爸和劳苦大众没有一点儿隔阂。他带我们坐电气火车去郊游,上了车,爸爸就不见了。妈妈说,他上火车头和司机聊天去了。等我们下车,爸爸才与我们会合,司机还探出身子来和爸爸挥手告别。端午节看龙船比赛,也是妈妈带着我们,远远看去,爸爸在岸边和船工们在一起。他跟挑担子上山来的卖菜婆、卖蛋婆也能聊得开心。有一回中午,妈妈开车去接他,也捎上了我和哥哥。正在车里等着,妈妈叫我们看,爸爸正搀扶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从石阶上一步步走下来,那老者一定是向爸爸求帮助的。家里也常有人来找爸爸,我们管这些人叫“求帮的”。爸爸妈妈总是尽力满足他们。记得只有一位,爸爸没帮助他。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的西服,来了就对爸爸说英语。爸爸很生气,说中国人和中国人,为什么要说英语,请他走。那人在院子里还冲我们楼上大声又说又喊,还是用的英语。爸爸从窗子里训了他几句,就走开了。我趴在窗户上,看那人没趣地走了。爸爸说,他最恨这种拿外国话抬高自己的人,也就是仗着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的人。有位台湾青年要到香港邮局工作,而邮局要求有人担保,其实爸爸过去并不认识他,也爽快地给他作了保。这人就是后来台湾政界的“大佬”谢东闵,20世纪80年代,他还托人带了张照片送给我妈妈,向我们问好。
爸爸和他学生也很亲近,常有学生到家里来,每年还会在我家举办一两次“游乐会”。头几天全家就忙起来,制作游戏道具,准备奖品,布置会场,还要做些点心之类,学生们来都玩得很开心。每学年,他们要公演文艺节目,也到我家来排练,爸爸还给他们当导演,但总把我“拒之门外”。我听得见,看不到,很生气。我知道,爸爸有时还带他的学生们出游,从不带我,大概是怕我又赖地不走,让学生背。爸爸爱说笑话,随时随地能找到笑料,也会拿妈妈和我们俩来调侃,但对婆婆,绝不因她的出身而不尊她为长辈。对袁妈、刘妈也很客气有礼,就是提出批评,也只是说以后不要如何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