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女儿得了单纯性疱疹,到医院开了阿昔洛韦软膏。妈妈看了处方说:“这个药我知道的,你外婆得带状疱疹的时候也涂了。”外婆得带状疱疹我是知道的。当时外婆久病体虚,医生都说恐怕熬不过去了。妈妈硬是靠水磨般的精细护理,帮外婆熬过了这一关。
这样的对话,在女儿出生后的一年多里,已经很多次了。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罹患老年痴呆症三年多的外婆突然高烧不退,医生说是中枢神经已经无调控人体的功能,抢救了数日无效,离世。当时我对于女儿与外婆始终缘悭一面感到痛心,却不承想在后来的这些日子,她们依然能用“用过的东西”发生关联。
女儿出生以后,要买要用的东西很多,有时候我自己买,有时候叫妈妈出门的时候顺便带一下。我自以为这些东西往往是我小时候所没有的,故得详细跟妈妈解释描述一番才行。谁知妈妈却总是说:“这个我知道的,你外婆也用。
养娃用得最多的东西是纸尿裤,从生下来到两三岁,一日都离不了它。配合纸尿裤用的是隔尿垫,换尿布时垫在娃身上,防止她突然嘘嘘湿了床铺。外婆最后几年,便溺不能控制,亦不能言语,身上的干爽,也是靠了纸尿裤。有一次跟妈妈说起女儿学走路之后,纸尿裤要换成拉拉裤,本以为这又是新事物,还想着得怎么样描述,谁知妈妈一听又说:“知道的。就是做成内裤一样的纸尿裤,我们也给你外婆用过。”
女儿没足月就开始发湿疹,湿疹患处容易痒,须涂一种叫做“炉甘石洗剂”的外用药以作止痒之用。外婆得带状疱疹时也用这种药水,以防止她因为太痒,把疱疹挠破。初生婴儿肉厚而久卧,皮褶之处就容易发红乃至于溃破,须掖纱布巾、扑爽身粉以吸汗,而爽身粉又以松花粉为佳。老人皮松而久坐卧,亦同此理。
女儿自六个月起便在母乳之外另加辅食。辅食中的铁强化米粉是买的,别的常要自己做。我买了个搅拌棒来打菜肉水果等各种泥。爸妈看了说,打泥要加点水,否则不好打。我曾买了个搅拌机给他们。从外婆渐渐失去咀嚼能力后,他们就每天将饭菜打成浆喂给外婆吃。一开始怎么也打不好,后来加了些水,才打成理想的匀细状。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我有时候会担心,在照顾女儿的过程中,妈妈会不会因为总是想起外婆而伤感?但回想一下,当日外婆突然离世之时,我结合所谓心理危机干预理论想出来的种种劝说,终不及亲戚对妈妈的劝解有用:“你妈一定是知道你要去帮女儿带小孩了,所以把你从她身边放走。”这样的“道理”听起来太过残酷,但也许这就是民间的智慧。所以,这样也未尝不好,在照顾新生命的劳碌中,穿插进往昔的回忆,于是把失去至亲的痛楚,染上温情的颜色。
如此想来,也就不再那么纠结,人生代际的流转,本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情。如果有什么真的能治疗内心的伤痛,那无非也就是时光流逝里比去日种种更富有希望之事。
平时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寻寻常常地带过去就好。女儿的湿疹不小心被她自己抓破了,打电话给正在逛街的妈妈请她带一支防止伤口感染的百多邦软膏,妈妈说好,正是外婆以前用的那种。我说:“是,就是那种,你记性真好。”女儿学吃饭胸口、地上到处都是,我买了一种带接盘的塑料围兜十分好用,妈妈说:“哎呀这么好用,早知道给你外婆也买一个了。”我说:“没有也无所谓呀,你们不是照样把她收拾得很干净。”
我们幼时得到的抚育,将离世时受到的照料,用的是一样的东西,且竟几乎是一样的事。人最初和最终的需求,无非也就是这些:健康、舒适、洁净,以及亲人的爱,就是这些,让我们不失体面地长大,抑或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