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从此,妈妈成了外婆的女儿
我不记得有谁告诉过我这个老人就是妈妈的亲生父亲,也不记得之后我是怎样离开的。这大概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亲外公,也是唯一一次。我甚至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外婆十八岁时和同乡人一起从丹阳乡下去了上海滩,到三十三岁时还没有生养,回老家探亲时偶然遇见了妈妈。三岁的妈妈当时独自一人站在河塘边玩耍,外婆刚好路过。在外婆眼里,那个小丫头“头发乱蓬蓬,拖着鼻涕”,可爱的模样吸引了外婆。便上前打趣说:“跟我去上海玩耍吧。”小丫头点点头,爽快地跟着外婆回了家。
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不想,妈妈在外婆家过了一夜,不吵也不闹,真的有些要跟外婆一起走的意思了。外婆便与妈妈的父母打了招呼。也许是因为家里孩子太多,又是个女孩,对方爽快地答应了。于是,妈妈由一位同乡阿叔背着,坐了独轮车,又坐了火车,一路跟着外婆到了上海。这一切的发生,仿佛自然而随意。
从此,妈妈成了外婆的女儿。
我出生时,外婆五十七岁了,还没有退休。她在上海求精锁厂上班。解放前,由同乡开的厂,解放后,公私合营,老板没有了,同事还是那拨同事。藕素是和外婆走得最近的,不仅是同事,还是邻居。外婆住在弄堂的北面,藕素家在弄堂的南面。还有杏妙,原先是厂长,却认外婆做了过房姆妈(干妈)。杏妙夫妇后来去了兰州,和外婆一直保持着联系。藕素和杏妙都比外婆小上近二十岁。妈妈说,外婆性格随和、活跃,喜欢和厂里的年轻人交往,经常和他们同出同进。
外公解放前开红木作坊,之后进了上海小提琴厂,负责制作小提琴必备的红木腮托、弦轴、指板、拉弦板。他还保持着先前的爱好,常在家里制作一些红木小件,笔挂、盘盒、几座之类,图样都是他自己设计。据说曾外祖父是常州武进乡下远近闻名的画师,家境殷实。外公说,他小时候被娇宠惯了,连鼻涕也是保姆用嘴吸出来的。外公在乡下曾有妻儿,来上海后,和外婆结了婚。过了多年膝下无子的日子,外婆才领养的妈妈。
“爹爹一直认为,我是姆妈的女儿。”妈妈说。因此,童年时的妈妈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父爱,却时常成为外公的出气筒。“在外面欠了债,他有时会抓住我的头往墙上撞……”妈妈偶尔委屈地说起。我不敢细问,生怕催下妈妈更多的眼泪。妈妈的童年并没有得到太多的爱,用妈妈的话说,外婆对我的爱远甚于小时候对妈妈的。这种状况直到妈妈工作了,去了南京,才有所改变。外公去南京探亲,妈妈总是买他最喜欢吃的给他;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哪怕自己不吃,也总是把最紧俏的食品托人捎回上海。“直到那时,你外公才认为我这个女儿是靠得住的。”妈妈说。
或许正因如此,外婆和外公在我身上弥补了对妈妈的亏欠。也正因小时候没有得到太多的宠爱,我一直觉得,妈妈对我的关照虽然无微不至,并且成就了今天的我,但妈妈爱的方式却温柔不足、严苛有余。我和妈妈之间很少有身体的抚触,从小也没有习惯向妈妈撒娇。若说很多人以为我身上没有独生子女的那些习气,盖是因为妈妈从来没有无原则地宠溺过我。
相反,外婆对我的爱却是满得溢出来。外婆去世后几个月,我和女友海玲谈话时,说起外婆的去世,又说起小时候和外婆相处的种种,泪流不止。海玲说:“明白了,外婆去世对你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丧失。外婆的爱一定弥补了你从妈妈那里渴望而不得的温柔的爱吧。”海玲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小时候,我总是钻在外婆怀里睡觉。外公睡里床,外婆睡外床,我在中间。床正对老虎窗,窗框勾勒出了一幅画,银盘一样的月亮挂在天际,底部露出欧式房子尖耸的屋顶,远处飘来黄浦江上的轮船汽笛声,听起来沉闷而悠远……年幼的我却在这静谧的夜里失眠,听着外公的鼾声,感受着外婆因呼吸一起一伏的腹部,我将手轻轻放到外婆的肚子上,觉得多么新奇有趣。外婆似是醒了,更紧地搂住我。我是被外婆搂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