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菜场上已见笋,一根根翘然挺拔,如箭似镞,披赭色毛外衣,根部残留的春泥,带来一缕春天的气息。
上海人这时最喜欢的时令菜是腌笃鲜,是将笋与鲜猪肉、咸猪肉同笃。肉带肥膘,两者长时间文火同笃,笋吸收肉的油水,而肉吸收笋的鲜美,是荤素相得益彰的一道菜。
但我家除腌笃鲜外,尤喜盐烤笋。苏青在《谈宁波人的吃》中,对盐烤笋有详细的介绍:“普通家里常喜欢把笋切好,弃去老根头,然后烧起大铁镬来,先炒盐,盐炒焦了再把笋放下去,一面用镬铲搅,搅了些时候锅中便有汤了(因为笋是新鲜的,含有水分多),于是盖好锅盖,文火烧,直等到笋干缩了,水分将吸收尽,始行盛起,叫做盐烤笋。”
这种大铁镬直径将近一米,乌黑油亮。木做的锅盖,吸足油水,变成暗黄色,摸上去油腻沉重,宛如古代武士手中的铁盾,烧则用柴火。现在城市里人用精制钢锅,直径不过三十厘米左右,玻璃盖子,好看却不中用。若是大如婴儿般的毛笋,放其三分之一,也显得局促。
烧盐烤笋,头道关键是放盐,如今不能像老宁波人烧出来的,为求咸鲜,烧好后上面还有一层白盐,成为“下饭榔头”,不符合当下健康之道。现在的盐烤笋,不求咸而求鲜,盐要放得少,却仍要有咸鲜风味,添一勺或减一勺,要再三推敲斟酌。末道关键是文火阶段:早起锅,成汤笋;晚起锅,成笋干了。老式灶膛里抽去柴禾后,灶膛里火星依旧纷繁闪烁,犹如满天繁星,受热均匀。而煤气灶头转为小火,火舌聚集于锅底一小撮,受热不均,须要常常翻动照看,小心侍候。
这样的盐烤笋,虽然与铁锅柴火中产生的盐烤笋相比,滋味逊色些,但笋的洁、清和芳馥全体现出来。比笋干鲜美,比油焖笋清爽,比腌笃鲜里那些吸足油水、变得珠圆玉润的笋,更有空谷幽兰般的清秀雅致。清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笋:“笋之法多端,不能悉记,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而“白水”的吃法是:“白煮俟熟,略加酱油,从来至味之物,皆利于孤行,此类是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略加酱油呢?盐烤笋就不用色调浑浊的酱油,只放洁白的盐。盐烤笋更符合“至味孤行”一说。
春明景和,与朋友结伴郊游,半途在一家乡村酒店吃饭。当地人淳朴实在,大鱼大肉端上来,时令菜腌笃鲜,盛在大如脸盆的砂锅里,一块块肥肉若水葫芦,漂浮拥塞其上,连汤色也看不到。烧法粗糙,但材质新鲜,味道鲜美,不知不觉多吃几口,肥腻堵心,晚上没有了胃口。于是烧白粥一碗,盐烤笋一碟,粥白,笋白,素净淡雅,养眼、养胃,更养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