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台湾念书,算上交换生时期,已经第四年了。在这四年中,只有一年的春节在台北度过,那彻底打破了二十多年来的惯性。我母亲说,“过年你不在,特别冷清。”我很意外,即使我从不觉得我在与不在会有多重要,但到底还是感到心酸。
去年很早时,母亲就叮咛我一定要回家过年。为此她不惜让我随便开条件,点菜或者要礼物。我说我没什么要求,就是想吃春卷。台湾的小吃虽然好,但毕竟不是上海的味道。馅少了冬笋和荸荠,醋也不是镇江醋。酒不是绍兴酒,还少了一年一度风干的咸鳗鲞。母亲一口答应。
但回家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吃到春卷。母亲的确变着法儿做菜,短短一个礼拜里,我吃了香菇焖蒸童子鸡、红烧牛肉、腌笃鲜、葱烤大排、葱姜炒竹蛏,早餐更是有我念兹在兹的黄泥螺、大头菜、糖年糕……我不便抱怨还有那个遗漏“小愿望”,想想大约母亲忘记了。
我母亲的春卷儿,饱满、丰盈,每只都塞得差一点就要破皮,又控制得刚刚好。内馅是娃娃菜、肉丝、香菇、冬笋与荸荠。在台北吃饭时,我很少会点春卷,我不喜欢那种扁扁像被睡过的记忆枕一样的小食。我觉得那是母亲的专利。
因为开学早,我总在初四就动身返台。去年也是一样。初四晚上,我将行李打点好,就打算要休息了。忽然听到厨房一阵“兹啦”清脆的油响声,而后从门缝里漫过一阵细细的白烟香。母亲炸春卷了!端到我房间来时,盘里金黄酥脆五只春卷热腾腾地躺着,母亲说:“喏,到底是姆妈。想想还是要给你吃一吃。”
“那你为什么之前都假装忘记了啊?”我边吃边烫嘴边问。
“你知道起个油锅我要擦多久吗?炸个东西真是不方便啊!”母亲幽幽地说。“但是后来想想你又要走了,就舍不得。最后还是炸了。明早你上飞机前还能吃一顿。反正也弄脏了。你走了我再慢慢擦。”她又补充道。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是开心的,但更多是觉得好吃,那真是我想念的滋味。
但等不及我先吃完表达谢意,母亲就开始自夸:“吃遍天下盐好,走遍天下娘好。你外婆跟我说的,我到现在才懂。”
“哈哈但我已经懂了,我比你强。”我回答。
母亲白了我一眼,笑了起来。她看我吃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因为我的狼吞虎咽,我们甚至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最后将盘子端走,嘱咐我早点睡觉,就静静关上了门。
那天,其实我是熬过零点迎财神的爆竹声后才真正睡着的。脑海里跑过许多往事,快乐的,不快乐的。自由的,及自由背后的代价。即使我从不觉得我在与不在会有多重要,但到底过年,还是会感到心酸。
时易世变。
五月的时候,听说外婆罹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我整个家族生活的节奏开始紊乱。我夏天回家,也再体会不到那种“唯我独尊”的优待,几次去看老人,她都消瘦得令人心惊。母亲要给外婆做饭,自然“怠慢”我。她甚至常常说对不起我,虽然我们都知道并不是这样一回事。
有天我对母亲说,今天我来做饭吧。她不置可否,好像也没有表现得特别意外。我是在学习做饭之后,才略微有一点懂得前几年母亲的小顾虑。好吃的东西不仅需要花费气力准备,更需要收拾的耐心。无论是春卷,还是我早已通过网络上的菜谱熟知原理的糖醋排骨、红烧鱼、鲑鱼豆腐汤……油炸是不可避免的,但料理的准备与善后却颇费苦力。
母亲那天从医院回来,就特别激动。我已经做完自己生活所累积的全部成果。她笑盈盈地说:“我居然也有现成饭吃了!像去姆妈家里一样。”听得我也笑盈盈。
但她越吃越沉默,最后我们之间竟然什么要紧的话都没有说。我问了她外婆的状况,她答了一些,又遮蔽一些。最后忽然说:“妈妈真的老了。现在你没有妈妈也不会没有饭吃了。我也好放心了。”听得我十分难过。
想到井上靖写过的,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屏障。然而,再坚固它也总是会消失的。要孤零零站立于苍茫人世间,我与母亲之间忽然有了一些互相懂得的复杂滋味。
我问她:“好吃吗?”
她说:“太好吃了。”
但我却没有理应表现的那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