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说:多年父子成兄弟。早先我不理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多少年来这条纲线不可逾越。父子岂能平起平坐? 可是,岁月自让我品出个中况味来。
我的公公解放前就在沪新中学(它的前身即抗战时期的上海中学)任职。老人话不多,治家威严有加。五子一女小时候,凡遇到非父亲点头不能办的事,得让母亲当“二传手”。我先生是长子,高中考入他爸任职的学校,家内校内,父子俩不多话。儿子考高中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中考的语文成绩为全校考生第一(当年考试成绩不公布)。当爸的自然高兴,但他从没跟儿子提过。后来,与我这也当教师的儿媳聊起考试琐事, 他才讲起,而此事已隔了几十年。1978年老人退休了,校领导请他去金山老干部学校教数学,一周没几节课,薪酬每月40元,还管吃管住,他却婉拒。那时我教两个班的课,每周12节,还兼着班主任,才拿36块大洋。对老人辞掉如此“肥缺”,儿女们都不理解。说:放着钞票不要,爸爸真拎勿清。公公知道后, 淡然而笑之,几次与我俩讲:“钱不能看得过重,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足矣”。他年轻时在家乡县政府任职,管过钱,经手的钞票无数。忆起往昔,他不屑地说:“那时要搂点钱很容易,国民党军队里,当官的都用麻袋装着钱往家里背”。昧良心的事公公从来不做,抗战胜利后他两袖清风来上海谋生,儿女渐多,要养活一家八口不容易。因解放前他加入过国民党,有所谓的政历“污点”,解放后,他成了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老运动员”,苦头吃足。好不容易捱到退休,过日子不再仰人鼻息,就想清静度日。他的薪水不低,级别是解放初定的中学二级,月薪104元,这在当年中学教员里是很高的。退休后他硬拖着婆婆回六安老家,写字、下棋、钓鱼,真正闲暇起来。可是婆婆没那份雅兴,她牵挂着家中两个尚未婚娶的小儿女。这样,乡居间的老夫妻不免常有口角。公公就给我们来信,叙“西线战事”,一写几页。他儿子不管工作多忙,接信必回,信也写得长长。鸿雁往来,父子情深寄寓其中。
儿女都成家后旧屋巢空,老人就盼着子女回家看看。每次去婆家,我想帮着做点家务,公公总是阻止:“别动、别动,坐下聊聊”。清茶一杯彼此对坐,家事、国事,大事、小事,侃侃谈来。老人爱怀旧,从解放前到解放后,抗战、内战,“三反、五反”,“反右”、“文化大革命”,颠沛跌宕的艰难岁月,在回忆中一页页静静翻过。儿子则是听得多、说得少,他自己遇上麻烦,也向父亲袒露,三言两语的,父亲会指点迷津。有时老人骑辆旧自行车,斜穿半个市区过来看我们。有时还带几只婆婆裹的粽子或腌的咸蛋,见个面,说几句话。或坐下守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独自看场足球赛,满足地离去。
后来,婆婆得了脑血栓中风不起,请住家保姆,家里的场景常是:老太躺着,保姆坐着,老头忙着。儿女劝他歇歇,让阿姨去做,老人不听。他总说:“你妈跟着我苦了一辈子,病了,我不能不管她”这原话我一直记着。世事难料,一向健朗的公公却突发脑溢血病,竟先老妻而去。
追思会上长子忆父,拿稿子的手抖了多次,无泪,语不成文。父子间的理解与默契植根于骨肉亲情、植根于生活历练和修养积淀的沃土中,“多年父子成兄弟”,汪先生的话参得透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