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的时候,台湾著名作家张大春来到上海的简单生活节上,与大家分享他的读书心得。张大春,谈读书,本色当行。只是我每听大春谈读书,想起的是江湖传闻的一则趣事:
话说某日一研究生论文答辩时,随身带一瓶XO酒。每位教授都很好奇,这位研究生带一瓶酒来答辩,是何意?莫非来贿赂教授?抑或为事后庆祝?还是别有暗示?教授们还是正常地答辩,心想最后该生终会说出为何要带一瓶酒来口试的原因吧!可是当整场答辩结束,研究生一直没提酒的事,且在结束时,拿着酒,转身便要离去,似乎不想做任何补充声明。就在该生即将开门出去的一刹那,有位教授终于忍不住好奇心,叫住了他,询问为什么要带一瓶XO酒来参加答。研究生停住脚步,神秘地笑说:“请各位教授翻开我的论文第97页。”说完便带着酒,头也不回地走了。诸位教授纷纷翻开该生论文第97页,在某章节结束处,有行字写着:“谁看到这行字,可得XO酒一瓶。”
你没猜错,教授都没有事先好好看过这篇论文。这就是所谓的研究所。
这位狡黠地带着XO酒来的研究生,即是日后华语文坛鼎鼎大名的张大春。
1 读书人的风度
我们在大春微博上看到的自我简介如是简单:好故事、练说书、学书法、爱赋诗。“好”、“练”、“学”、“爱”四动词极爽利亦极明确地见出于“故事”、“说书”、“书法”、“古诗”的尊重和孜孜不倦地研习探勘。不论是说故事的绘声绘影、议时政的鞭辟入里、写书法的笔下有神抑或是作古诗的随口漫吟,数十年来张大春每以其骏发之才情与坚坐注目的心神贯注,令华语文坛不禁生出“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的慨叹。
然则即便大春已然擒尽中文写作界的各项荣耀,已然被公认为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之一,已然驰骋于文学、电视、广播、电影乃至现代京剧等各领域,在我眼里,形容他的最素朴的一个字眼——读书人。单以著名的《城邦暴力团》为例,举凡野史、戏说、中医、武术、饮食、奇门遁甲、三教九流,尽皆阑入而且无一不说得其来有自,真叫喜欢读书的人起羞惭心。在大春身上,我们再度领略读书人的风度究竟该是怎样的——善感、多思、敏锐、沉着。
大春有幸。从儿时起,父亲就一直给他讲各种古代小故事。刚升小学的时候,一口气给他讲了水浒的前两回,大春高兴得不行。父亲在军中任文职,以微薄的薪水供其在私立学校读书,据说还定了四大家规:第一,肚子痛的时候要去大便;第二,多吃维生素;第三,一辈子不准骑摩托车;第四,人多的地方不要去。父亲令大春最为感念的是两人之间“没有一点东西是不可以说的”的融洽关系,真可说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1997年除夕,父亲突然摔倒,从此再没有站起来。向以炫才逞技著称的大春,这回却老老实实地给父亲写了本温厚深情的小书《聆听父亲》,把父亲过去的事都一笔一笔写下来。这是一本温情极致的回忆之书,也是一本“送死迎生”之书,一边是老父的沉疴难起,一边是儿子的将临人世,生命的熄灭与兴起吊诡地在大春身边同时呈现。人生不免一死,而一死亦如一灯灭,但通常我们并无心留意父辈心中之灯,曾于何时何地亮起,甚至我们亦不曾措意这灯将会以怎样的姿态悄然油尽而枯。病榻前的张大春以其作家的幽微直觉凝视着这幽明两径,于是,自我的童年记忆、过往消散的日常经验,以及整个家族的沉浮旧事,汇聚为一片记忆海。大春用一则则琐小不名的故事、一处处似旧还新的细节、一份份不必宣于唇齿的心情将这一瞬延展得更长,逼迫你检点生命反省过往。然则即便我们终究不明了这些大哉问,亦会忆念平凡生活里的点点,好比大春曾祖母的饺子口诀:“猪肉馅儿要配韭菜,牛肉馅儿要配大葱,羊肉馅儿要配胡萝卜”。
2 与高阳的往事
和父亲一样给予大春以深沉古典文学教养的另一位重要人物,或许是当代最优秀的历史小说家高阳先生。有年在北京,作为高阳迷的我终于觅得机会向他打听当年和高阳的交往了。1979年,张大春跟随台湾报界名人高信疆做秘书,第一个采访的便是正在考证曹雪芹身世的高阳。读完上百册索引派的红学丛刊后,张大春就得意地去了,不料高阳劈头就问:“金陵十二钗的画册里,元春那幅的头上画了一张弓,是什么意思?”大春答:“不知道。”高阳很轻视:“高信疆还说你是中文研究所的高材生呢,也太差了吧?”
第二次见面是帮某电视台牵线。当时两人聊李商隐,大春随口说了一句:“李商隐好像跟他小姨子有过一腿。”结果正考据李商隐跟小姨子有偷情之嫌的高阳立即对他刮目相看,从此每次酒瘾一发,就打电话让住在乡下的大春进城来陪喝酒。坊间传说大春当年是要拜高阳为师的,结果被父亲给阻止了。原来高阳花钱很凶,欠债累累,大春的父亲就说,你当了他徒弟,他花你的钱就是应该的,你要拜师就索性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
在《城邦暴力团》中,已逝的高阳成为大春在扉页致敬的前辈之一:“即使本书作者的名字及身而灭,这个关于隐遁、逃亡、藏匿、流离的故事所题献的几位长者却不应被遗忘。他们是:台静农、傅试中、欧阳中石、胡金铨、高阳、贾似曾。他们彼此未必熟识,却机缘巧合地将种种具有悠远历史的教养传授给无力光而大之的本书作者——另一位名叫张东侯的老先生不肖的儿子。”
3 玩赏“旧玩意”
传授者已然归去,而教养本身每每在你不自知的情况下,悄然而起勃然而兴。熟悉大春创作史的读者都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非如我们今日所见那般埋首旧典籍,而是深刻浸染在西方现代小说的各种形式、技法与观念之中,精擅多种现代小说桥段,恰如台湾当代小说家骆以军所言:“《将军碑》、《公寓导游》,或《四喜忧国》这些篇小说。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让人惊异地开启了台湾现代小说在形式上完足并真正专业的黄金时期。”彼时台湾文坛皆以台湾的艾柯视之。
就在小说创作如日中天的时候,大春却颇出人意料地回归古典,写书法、学认字、作古诗。这些早已被现代人忘记乃至鄙视的旧玩意,他却玩得兴致勃勃,并在玩赏之余努力以一己之力开掘出传统的新意。
长久以来,古典文学抑或更宽泛意义上的古典文化的教养,实在是我们极为陌生和久违的一个领域。这种陌生,并不单是所谓形式和内容的疏隔,更是一种认知和情感上的疏离乃至排斥——我们无法亦无力在古典文化中汲取我们的祖辈所获致的那种快乐和安宁了。张大春却一直想要告诉读者,在他所承袭的那些教育内容的过程中,个人能得到怎样的快乐?他给自己立下了三个“宏愿”:第一,希望更多的人能够认识中国古典诗词;第二,希望更多人能够接近中国的京剧和昆曲;第三,希望更多的人拿起毛笔来写字。之所以是这三个愿望,大春自述“是因为只有在这三种事物里,我才能看见比较真实的国族地图”。
于是,我们看到大春陪着一双小儿女从头学认字。通过一道学习、辨认原本看似熟悉的字词,他发觉自己未必真正知晓和懂得这些字词背后的故事和所含藏的丰富文化。他在网上与同好一起写诗谈诗,透过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诗,发觉“竟有那么多的字,自己从来没有正确使用过,也发觉竟有那么多的自然和生活经验,是过去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的世俗追求中漠视而错过了的,甚至还发觉,竟有一种令自己意外的情感蓦然降临,似乎向所未曾拥有”。他为现代京剧写词,在流行歌曲中加入古典元素,告诉我们古典与流行并非如此简单的泾渭分明;他借用最现代的电视传播技术玩最老旧的说书把戏,每天一段《三国》、《隋唐演义》或《儒林外史》等,标志性的开场白“说书人张大春,今天伺候您一段儿”,恍惚让读者穿越千载。
张大春认为既然自己继承了许许多多的教养传统,那总得找个志业来继续从事。人生注定入局。人争强、争名、争利、争是非、争得失,而所谓“隐”于今日几乎注定是一件不可能、不正常的事情了。然则古典文化的教养并非意在劝人敛退抑或完全出局,其更深的用意是给予任何一个准备在人生之局中争得风生水起之人一点从容和宽广,从而发现在入局出局之际,到底有哪些事物、价值、意义、情感是自己真的值得去争的或是应该放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