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荠菜馄饨洗了碗,正煮着奶茶,姑娘提议出去走走。
“每天都要出去透透气的,”她说,”对身体好。”结果一走就走了一整夜,真是世事难料。
平日散步的去处总那么几家,她道是光走走也好,我想的是煮奶茶用完了最后一点糖——使劲拍打搪瓷茶缸,连半颗糖屑都没有留下。
“超市去吧。”“那你把双肩包背上。”
东西买得不多,都是常日吃食。魔都入夜空气返潮。她说,我们走远点吧。
夜里走走路,各人自有乐趣,树荫道或是地下走廊,走马观花霓虹闪得人兴奋,兀自听听歌曲想些心事也没人故意打扰——我顶喜欢看看人,行人保持各自的趣味,生态万千——猜测每个个体的故事,任意一个陌生人,这是精通多年的把戏——只得一瞥,不得长久注视,作为游戏规则。往城市深处,人群走得越发匆匆,难度因此加倍。有时只能看到时间,落在那些身体后头的影子里。唯独石库门过街楼底下坐着纳凉晒太阳的老人,腕上戴的“上海牌”,时间走得刚刚好。周末傍晚,老人家穿戴整齐,进到国营点心店享受一碗黄鱼面,吃得剩下光汤,慢慢举起碗小口喝完,汤头鲜得刚刚好——时间都化在汤里。都市中间穿梭的年轻人消受不来,急得宁可开车,把引擎轰得嘹亮。
没有目的地的行程,通常指向迷途,连我这魔都的“散步家”也迷了路,只好在夜的城市迷宫中央,扭转身子找寻标志物。凝望马路斜对过点缀昏黄灯光的花园,试图忆起傍晚上年纪的阿姨们结对跳舞的场景,若能有残存于宇宙的断片记忆,便可沿着线索,走往熟悉的街道。
然而原始迷宫的构造手法,并非降下雪雾使得视线模糊,亦非功能繁多结构无序无从检索——电子模块式的街边花园遍布城市的各个角落,手提“三洋”放出的歌我一首都没听过,却又雷同——熟悉得像是隔壁弄堂从未打过招呼的小妹妹。幸而,教堂的尖顶藏在旧高楼的背后,浮于夜空的塔楼轮廓逐渐清晰,也就渐渐走到熟稔的街区,异国男女三三两两踏实赶路,边神情愉悦地相互交谈,边飞快打着手势。
我们紧挨着,在公交车站边的栏杆上坐下,下一班通宵车还要等上半小时多。从背包里取出面包,捏成小块夹了奶酪片吃下。高架桥下灯光打得通亮,与白天无异,堪称“白夜”、“不夜”。大街上行驶的车辆都不见了踪影,远处整栋亮着白灯的钢筋建筑,望得人直晃眼,仿似沉默坚定的偏执狂,冲破全部夜晚,覆压到近前。
“要不我们不回去了。”
翻过数座立交,历经地铁站、广告灯箱、沉睡的老公寓、打着灯光冒着露水的草地、通宵便利店,轻车熟路到达苏州河边,攀铁梯上到高处——漆黑河水不翻滚不泛泡,河对岸老大厦深沉有礼,是老洋房二楼独居的老绅士。想象中的各色船只挤满整片滩涂,它们或许精通几门语言,只在船工不明去向的时刻,自言自语地说会儿话,回忆过去涉过的风波潮汐,不免唏嘘一阵。此处夜之色当真最魅——汽笛声搭乘黄浦江的气味,听着就能附和着,哼成故时县城周围交通河道间一曲温软渔歌。
“这河多长?”
“城外流进来的。”
将破晓,外滩已开始了晨练。喘息沉重的陆家嘴,巨人缺失睡眠,只隔着汽船突突的马达声瞪眼睛。对岸始终不是镜子。“龙”纷纷拉直结实修长的身子,与“鸢子”一道漂浮,轻巧姿态的老伯为它们做主,相互喝彩,直至不知觉中白天探出。我等身处鲸的嘴巴,打鱼尾走了很久的路。
回家路上买的粢饭糕是方才炸出来,掰开尽是安全的香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