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流行劝人“放下”。《五灯会元》里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最近还读了本书叫《断舍离》。它们在数学上叫减法,也可换个说法叫扫地,像是神秀和尚说的那样:“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扫地容易,放下很难。所以我觉得真正把屠刀放下并不是把刀子一扔,躲进庙里剃度念经,而是拿起屠刀伐木劈柴、切肉做菜。肩膀若觉得太沉重,就扔掉负担,但若是念念不忘,就必有回响,迟早也都是要偿还的。真正的放下依然是飞鸿踏雪泥,扔掉了固然好,扔不掉也无所谓,不去计较,轻松是所谓自在, 痛苦又何尝不是?
相比神秀,惠能就聪明得多,他给五祖弘忍做的那个偈叫:“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以,我常把神秀比作女子,惠能比作男子,男子的心较硬,放下较为简单,因为他或许从未“拿起”,也就无所谓“放下”。
《金刚经》里说:“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但好像越是有才情的女子,做到“放下”就越难。因为你做扫地僧,扫来扫去,再干净的庭院都始终见得着灰尘,这非旗动非风动而是心动,像是古希腊的西西弗斯,他触犯了众神要遭罚,每天就是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那石头太重了,每次快到山顶了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西西弗斯就不断重复, 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明末时,清兵将至,柳如是说服钱谦益一起跳水自尽,女的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男的本来也想跳,但摸了摸池水,竟说了句:“水太冷了,不能跳”。钱牧斋是惠能,他能放下,所以做了叛臣,在同辈士僚看来是“江浙五不肖”之首,讽刺的是,在胜利者看来,他还是贰臣之首;河东君是神秀,她放不下,国破家亡时绝不做商女,自杀好几次却都不成,后来妥协认命了,但等钱谦益死后一个多月,又被男方家眷不容,竟用了三尺白绫自尽而亡, 一代奇女,香消玉殒。
那些放不下的人,就像一群瓶子里的蚊蝇,像禅宗说的放下了、大自在,可作“出瓶”解。譬如,我过去写过一首诗叫《三只苍蝇》:“瓶子一角/有条小小的缝/三只蝇飞不出去/两只在那里粗莽地争吵/剩下一只躺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逃脱原只属于哲学的范畴!’/两只蝇打了起来/没成想东敲敲,西敲敲/竟借着运气飞出了瓶角。”(2007年作)这首诗借的是《楞严经》里卷五月光童子言:“如是乃至三千大千一世界内,所有众生,如一器中贮百蚊蚋,啾啾乱鸣,于分寸中鼓发狂闹。”
又有《五灯会元》卷四里,说到古灵神赞禅师在窗子下读经书,有一只蜂子在窗子上飞来飞去想出去,禅师看着它说:“世界这么广阔而不肯出去,反而钻到故纸堆里去了。”作偈:“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钱锺书《管锥编》里引惠洪《林间录》卷下白云端禅师作蝇子透窗偈:“为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处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谩。”又说:“均谓须脱迷网,得大自在;特各有其所谓网,其解网也,遂复我用我法、卿用卿法耳。”
还是在袁枚的《子不语》里,一个女鬼挡住一个书生的去路,使鬼之三计:涂眉画粉,迷他;向前阻拒,遮他;作此恶状,吓他。三技毕矣,书生不惧,女鬼计穷,只求书生念《往生咒》帮其超生,书生却不念,对女鬼说:“我就是高僧,干嘛念什么佛咒呢,待我给你念段话。”随即高唱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女鬼听毕,恍然大悟,伏地再拜,奔趋而去。
多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