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耄耋之年的二舅,家里最夺人眼球的是窗台上那盆郁郁葱葱的佛肚竹。要知道,舅妈在世时,二舅每天早晨练完太极拳回到家,沏上一杯龙井茶,戴上玳瑁架的老花镜,就坐到窗前看书读报,是个油瓶倒了也不知道去扶的那号人。这栽花莳草的事原本是我二舅妈的“专利”,特别是这丛载在紫砂大盆里的佛肚竹,还是当年他们结婚时她娘家的“嫁妆”,长辈们借此告诫他们夫妻相处要像翠竹那样相携相依、“大肚”能容对方。二舅妈没少费心血,将它莳弄得青竿疏密有致、绿荫参差如云,每次看到它,我眼前都会浮现二舅妈慈祥的眼神、耳伴响起她咯咯咯的笑声…
可自从二舅妈去世后,有段时间二舅似乎有些一蹶不振,常常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人走了,才更明白她存在的价值……”他唯一的女儿、我那远在美国相夫教子的表姐,特为订好机票接他到纽约去他都不肯,宁可独守在家里望着墙壁发呆。那一阵,佛肚竹的叶尖渐渐枯萎了,盆里的泥干得发白、皱裂。我有点急起来,指着佛肚竹说:“让我搬回家养吧,它可是舅妈最喜爱的……”二舅愣在那里注视着我的脸好久,却又像突然睡醒了,摇着头道:“不不不,我有个打算,你别管了。”我问他有什么“打算”?他却莞尔一笑,闭口不说。
没过几个月,佛肚竹果真又生机勃勃起来,叶子绿得像抹过油,根茎处星星点点爆出许多“笋”尖儿。我捧起摊开在桌上的“实用家庭养花手册”,想象着二舅弓着背给它浇水、捉虫、施肥的情景……我知道,二舅是把对二舅妈的思念倾注到这盆佛肚竹身上了。
春节后的一天,我正陪二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直播,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佛肚竹前,动情地说:“二舅托付你一件事……”终于,他向我和盘托出了藏匿在心底的“打算”。
二舅说,二舅妈生前和他有过约定:“来”的时候没给地球带一捧泥土,将来“去”了,也要回归自然,不争一席之地。等他“百年”之后,让我陪表姐一起取出寄放在安息堂的二舅妈的骨灰,和他的骨灰掺在一起撒到大海里去,还幽默地说:“这样就可以结伴周游世界了。”他抚着竹叶嘱咐我:“我和你二舅妈最喜欢这盆佛肚竹,它见证了我们的爱情和人生,将来,拜托你养好它,思念我们时,就对着它说几句告慰的话……”二舅像在对我叙述一件寻常事,平静而又安详;但不知怎的,泪眼矇眬中,我发现刻在花盆正面的“竹报平安”四个篆体字,仿佛是二舅和二舅妈手挽着手的身影,慢慢地大而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