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写上海风情的著名女作家程乃珊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她的作品早已闻名天下,作为早年的老同事,我想谈一些陈年往事,让大家对这位海派女作家有更多了解、更深怀念。
我和程乃珊都曾在上海惠民中学任教英语,除了大家知道的性格开朗外,她还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正是中华大地遭受十年磨难,拨乱反正初始阶段,“左”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肃清,企业单位已很少政治学习了,但教育单位仍对此抓得很紧,每周半天的教职工大会、政治学习是雷打不动的(当时每周工作六天)。经常听完文件传达,宣讲、教学汇报、工作总结后,天都快黑了,散会后还得读报(有时也读学习材料),许多老师因家住得较远(当时交通又不像现在这么发达,经常堵车)都纷纷自言自语:“怎么办?又要晚回家了。”经常读报还得读上三四十分钟。有一次最年长的孙国庆老师说了一句:“教师的天职是服从。”引起了哄堂大笑。碰到这种情况,学习组长总是安排我、韩素华、吴云芳、吴宝荣等老师先各读一段,剩下大约二分之一的内容叫程乃珊“开快车”读完,有趣的是在她读得非常快的过程中,还会有老师插话说再快一点,程乃珊甚至会读得更快,飞快。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后来我再也没听过说沪语这么快的人,甚至于上海滩说唱大师黄永生的《金铃塔》的语速可能也没有程乃珊的快。她就是这么一个有个性的人。
当时学校中午有午休时间,不少女教师都在此时结绒线,而且她们都有一绝活:当双手不停地穿针走线,竟然同时安排学生在面前背英语单词、句型、课文……就在这一心二用的情况下,她们还能随时指出、纠正学生的错误。而程乃珊午休基本上是千篇一律的模式,因程乃珊身上有小资气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某人被冠以“小资”的帽子就会和反复批判、检查结缘。因此她带的班级以乱班为多数,而带此类班级的一定是“大力士”教师,一定比其他教师更辛苦、更劳累,所以午休程乃珊总是先看一会儿报纸,然后就趴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了。和程乃珊共事了几年,我从来没见过她结过一次绒线,她到底会不会结绒线我至今都不知道。对于一位女作家来说,因置身于当年办公室深深的绒线情,才有了如今海派文坛的经典(程乃珊语):“如果说,上海男人是一对冰冷尖削的钢针,上海女人,则是那团柔软毛茸的绒线。绒线与钢针纠缠之际,在欲拒还迎、牵丝攀腾的交锋中,织出各种图案的一片彩虹。”
全校所有老师都叫我小万,唯独她叫我小牛。虽然已过去三十多年,她第一次叫我小牛的情景,至今都历历在目。我是1978年1月调入惠民中学的,当年秋天我随七九届学生赴浦东高行参加“三秋”劳动,劳动结束全体师生是拉练步行返校的。学农的队伍到达校门口时学生解散回家,教师返校。记得那天程乃珊在校门口值勤,我戴着草帽,背着背包,一身行军的行头。当我刚踏上校门口上斜坡道,还没看清谁在值勤,就听到程乃珊一口纯正酥软的上海话:“小牛辛苦了。”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我,我说:“程老师,你叫我小牛?”她马上闪电般地纠正:“噢,小万,万牛网。”这时我向她解释,因为我属牛,小名叫小牛,我更喜欢叫我小牛,很亲切的。我们尽管在同一个教研组,她教高年级,我俩不是一个年级,平时各忙各的,真正打交道的时间也不多,相识才几个月,又过了一个暑假,她还能立刻叫出我的名字。还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万:程老师,我的名字很乡气的,想改名字。程:不要改,老好咯。万:有什么好?程:这个名字真的老好咯,你的名字谁起的?万:我父亲。程:你父亲是干什么工作的?万:开店的。程:更不要改,做生意的人最喜欢牛,牛是赚钞票,吉利。
我当时真不明白:喜欢牛,赚钞票,吉利?……
很久以后,我知道牛市、熊市后才恍然大悟。
时代的脚步迈入二十一世纪,我在静安寺附近碰见过程乃珊几次,最后一次见面大约是在2007年。她还是叫我小牛,我说程老师你现在是大名鼎鼎的大作家,她马上接口:“不敢当,不敢当。”还是那样豪爽……我说当年你劝我不要改名,牛赚钱,吉利,我都听不懂,你只比我大三岁,知识面就这么广,懂得这么多。如果你不从事写作,做股票的话,你一定是中国的巴菲特……我话还没说完,她马上咯咯笑起来:“不可能的……”
2013年4月22日虽然程乃珊走得太突然,太仓促,头也不回地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在她患病住院,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都有她当年的学生陪护在身边。有人说人世间的亲子情,师生情是最高尚、最纯洁的,幸运的是这两种天伦之乐,程乃珊都享受到了。可以说,乐观、开朗的程乃珊一定是微笑着向这个世界告别,向美好的生活永别的。
人若有灵的话,百年之后我们还会在天堂相见,能再一次听到程氏沪语,太美了。
十日谈
清明的怀念
有幸认识以天下为己任的史学家朱维铮,明请看本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