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回描绘林黛玉初见贾府二小姐迎春,只见那女子: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文中所指的鹅脂,也叫鹅膏。《本草纲目》称,白鹅膏是腊月熬制的,可以做成面霜,滋润皮肤,很快使肌肤变得白皙美好。这里的“鼻腻鹅脂”与“腮凝新荔”对偶,迎春皮肤白腻,像是搽了白鹅膏,面色红润,带有淡淡的荔色。
迎春体态不肥不瘦,不高不矮,既没有盛唐美人画略带臃肿的丰腴,也没有典型明清仕女图的弱不禁风的纤长。她像陈老莲《扑蝶仕女图》中的拿着白桃花的女子,温婉而朴素,即使是扑蝶这样的乐事,都带一点静默的哀愁。大观园开螃蟹宴,女眷们都在三三两两地玩耍,只有迎春,独自站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若是一个活泼的女子来穿花,可以很娇憨,甚至于热闹,但是迎春却沉湎于自己“岁月静好”的小世界中,周身充满夕阳西下的独特的落寞气质。
她留给黛玉“温柔沉默”的印象,照应了她性情中的懦弱和隐忍。迎春的乳母私自拿了她的累金凤典当,迎春为了避免口舌之争,居然不要那累金凤了,宁可中秋节没有体面的首饰戴。忠心的丫鬟为她打抱不平时,她躲到一旁,拿了本《太上感应篇》来读。如此的性格,加之其昏聩自私的父母,使得迎春遇人不淑,原本健康的她,在出嫁一年后就抑郁而终。
迎春的堂妹探春,生就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简直就像清代宫廷画《月曼清游图》中走出来的。但探春不同于那些满足于富贵安逸的美丽贵妇,她活泼刚毅,聪敏大气,虽然年轻稚嫩,但颇能杀伐决断。于是,曹公不忘交待一句“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
曹公笔下的迎春的碧玉之美和探春的脱俗之美,让读者对即将出场的最小的妹妹惜春充满期待。不过惜春的亮相,相形之下,着实有点寒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脂批却称:“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
曹公不按某些古代的文人的路数,那些人写起美人,往往千人一面,雷同得很。如明末清初的《美人谱》就把美貌定义为:螓首、杏唇、犀齿、酥乳、远山眉、秋波、芙蓉脸、云鬓、玉笋、荑指、杨柳腰、步步莲、不肥不瘦、长短适宜。 这些描述,有的来自《诗经》,有的来自《西京杂记》等笔记小说,有的来自《登徒子好色赋》等辞赋,有的来自乐府和唐诗宋词,甚至于二十四史。到了明清,已然都是老古董了。
不仅如此,古人所绘的仕女图,画中女子穿戴、动作不一,可容貌身材却带了画家的烙印,十分接近。到了清朝,“类型化美人”的情形更为严重。康乾年间宫廷画家,如焦秉贞、冷枚师徒,均偏好细挑身材、削肩细腰的女子,这样的美女,有一种“倚风娇无力”的意态,能激发男子的怜爱和保护欲。
曹公刻画美人,绝不迎合世俗,而是焕发了美人的特质,风貌迥然,不仅用词别致新巧,更兼顾了人物的性情和命运,所以令人读后,过目难忘。
比如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一个美貌泼辣、精干世故的少妇形象跃然纸上。
而守拙藏愚的薛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低调简朴,但是天生丽质难自弃。
“女汉子”史湘云,则是“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身量细长但不羸弱,既优雅又矫健。
宁死不肯做妾的丫鬟鸳鸯,“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一看便知她旺盛的生命力和刚烈坚毅的性情。
最符合清朝审美观的病美人林黛玉,还生着“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绝非呆板空虚的画中仕女可比。
有趣的是,曹公写美人,不光写其鲜艳明媚,更会捎带上姿容上的小缺陷。鸳鸯脸颊上长着雀斑,而黛玉、宝钗和湘云,春天脸上还会发“杏癍癣”,需要搽蔷薇硝。这种描写手法,似乎受《金瓶梅》影响。那部明朝名著里的美女,外表都不是无可指摘的:潘金莲肤色不够白;庞春梅“左眼大,右眼小,左口角下一点黑痣,右腮一点黑痣”;至于李瓶儿,兰陵笑笑生干脆不客气地说她是“五短身材”。
瑕不掩瑜,这些不完美,反使女子的美貌更真实,自然。贾宝玉见到美丽的少女们,会感慨:“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而不可能质疑这些姑娘们,怎么都像一把刀刻出来的木头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