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爆发,12月24日杭州沦陷。日军侵占杭城后,没有渡过钱塘江向浙东地区入侵,隔江相持两年之久,我的故乡绍兴暂时处于安定状态。
1940年1月,日军偷渡钱塘江,侵占萧山,绍兴城内形势危急,人心惶惶。但是,日军并没有向南进犯,绍兴出现相对平静的局面,我就读的稽山中学初三班恢复上课。那时候,学校实行军事化管制,学生剃平头、穿制服、做操练,城里的老百姓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1941年4月16日夜晚,风声骤紧,日本人要来的传言四起,我们一家人乱成一团,收拾东西准备逃难。17日凌晨,响起密集的枪声,敌机在城区上空盘旋,我们急忙跑上后楼,推窗向卧龙山方向望去,只见山顶上为纪念秋瑾烈士建造的风雨亭上挂起了一面日本的太阳旗,我浑身颤抖,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原来日军由汉奸带路,从三江、南塘头、大滩登陆,夜晚潜入城区,绍兴的一些官员还蒙在鼓里,一部分守城部队老百姓,包括我们学校寄宿的部分同学,大清早想冲出南门去,遭到日军迎头射击,不少军民壮烈牺牲。
1941年4月17日这一天,大禹的陵园、鲁迅故居、优美的稽山鉴水,一座悠久的历史文化古城,就这样悲伤地陷落。
我们一家人惊魂未定,一夜无眠,想到一家老少留在家中极不安全,打听到附近教堂里的外国人办了难民救济会,我们全家一起转移了过去。一夜之间,从大户人家变成落魄难民,睡的是稻草地铺,吃的是稀饭和盐水大豆。
这时候,城内的日军到处搜索抓人,又有无辜平民被枪杀。我们一家人觉得留在难民所里总不是上策,经过一番商定,有人做向导,绕道到大城湾,避开王家山的敌哨,一家人分乘小船,逃到离城七十里外的港口葑亲戚家暂住。
水乡港口葑近海,离城较远,日军没来侵扰。可是日子一长,这种避难生活心里总不安宁,尤其是我和弟弟当时还念高中,一旦辍学,就会荒废学业,逃难总不是个好办法。不久,我父亲打听到有亲戚避难在附近水乡,并准备走海路到上海投亲,父亲决定让我和弟弟跟亲戚到上海去上学。
走海路坐的是木帆船。船工们一再向我们提醒要遵守船上的规矩,比如筷子不能搁在饭碗上,两腿不能悬空晃动等等。因为“搁”、“晃”都是船上忌讳的。海运航程两天两夜之后,到金山卫,当晚没法登陆,据说长途汽车要到明天早上才开往上海,木帆船在潮退后的海滩上度过最后一晚。
我们睡到半夜,忽然刮起大风,本来搁浅的帆船因为涨潮而晃动起来,大家都被惊醒,只听得风越刮越大,船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好多人开始呕吐。忽然一声巨响,大风把桅杆折断,帆船前头的锚绳也被弄断,幸亏船后的锚绳没有断,帆船才没有被风浪卷走。折腾了一整夜,到了天亮,风停,潮退,我们的帆船仍然搁浅在沙滩上,但是,所有人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脸色灰黄,眼圈发黑,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地上了岸,从金山卫搭车去奉贤。在进入市区前,岗哨上的日军强行给我们注射防疫针,天哪,我们已经全身不舒服,一针打下去,当晚大家都发高烧,我们就这样狼狈不堪、浑身疼痛地来到了“孤岛”上海。
金山卫,这个我一辈子都难忘的地方。
1937年8月13日,暴发淞沪战役,由于中国军队顽强抵抗,日军损失惨重,难以从正面突破防线占领上海。为了从侧翼威胁淞沪战场的中国军队,日军选择了防守薄弱的金山卫偷袭登陆,最终得逞侵占上海。
1937年11月5日(农历十月初三),侵华日军以十多万之众,在金山卫沿海地区登陆,我沿海守军在力量对比极其悬殊的状况下,殊死抵抗,奋勇杀敌,终因寡不敌众,仅40多人突围,其余全部壮烈殉国。日军登陆后,对城内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路烧杀,屠城三天,仅金山卫镇地区就有一千多居民被屠杀,烧毁房屋三千多间,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十月初三惨案”。
记得2009年,我曾到金山卫参观,旧地重访,我看到大量展示当年日军屠城的累累罪行:“十月初三惨案”记事碑墙、侵华日军暴行主题陈列室、被害乡民纪念墙等,这些当地人民捐资建立的碑墙,触目惊心,让我百感交集:历史决意牢记,前事警示后人,缅怀先烈英魂,开创美好未来。
1942年,我考入位于海格路(今华山路)上的复旦中学高一班。我以为可以安心读书,可是侵华日军的暴行仍在发生。我们上学路上,经过日军岗哨,如果不脱帽鞠躬,就会挨打。学生的书包被搜查,发现书本里的中国地图被撕得粉碎。学校里开设日语课,强迫我们学习。一些电影院被强行放映日本电影,日本侵略者这种倒行逆施的行径,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深深的压抑。
三年高中生活过去了,我在进入设在赫德路(今常德路)上的复旦大学的第二年,传来了普天同庆、扬眉吐气的抗战胜利的喜讯。接着远在重庆北碚的复旦大学迁回上海,与上海复旦大学会合,在江湾校址正式复课。复旦校园里洋溢着清新朝气,同学们开展一系列课外活动,新闻系主编的《新闻窗》相当出色,《复旦人》《文澜导报》等油印刊物很受欢迎,缪司社举办的歌咏、舞蹈、美术、诗歌等活动在校园里蓬勃兴起。读进步书刊,谈国家大事,唱革命歌曲,看文学名著的学风不断涌现。
一天晚上,复旦大礼堂里座无虚席,由新闻系同学司徒汉指挥、旦声合唱团倾情演唱的《黄河大合唱》隆重登场。司徒汉精神饱满、气势磅礴,以充沛的激情和感染力,使整场演出高潮迭起,情绪激昂,在场观看的周谷城、章靳以、周予同、蔡尚思、卢于道等教授,人人动容,大加赞赏,也给同学们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消息传到校外,交通大学、圣约翰大学、同济大学的同学们邀请旦声合唱团前往演唱。记得当年,我和旦声合唱团的同学们一起高歌,每当唱到“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时,我们和指挥司徒汉都会情不自禁饱含热泪,歌声里有对日寇的仇恨,对人民的热爱,对和平的珍视,对祖国未来的希望。
那年月,实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