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研究“丛林法则”,就必须弄清它的“食物链”。
在丛林中,“食物链”的顶层是狮子虎豹,再往下是豺狼鬣狗,最后一级就是兔子鼹鼠这类吞食虫草的小动物了。在陶渊明生活的那个时期,位于“食物链”最顶端的嗜血动物,就是桓玄和刘裕之类的大军阀。夹在食物链中间的各种“动物”,要自保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入伙,进入嗜血的强势集团,一起狩猎,共享猎物;另一个办法就是结伙,像野狼和鬣狗那样。在这片丛林里狩猎,最好是成群结伙,因为个体的力量是弱小的。
无论过去还是今天,凡弱小的个体都要入伙,这是在“丛林法则”里求得生存的一个铁律,一个基本门道。知识人当然不会有什么例外,无论是为文还是从政,都要“入伙”。而就精神的道德的成长来说,知识人的“入伙”却是致命的,是非常可怕的行为。
“丛林法则”充斥于社会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只有正视才会清醒,才有文明的进步。
东晋有文化思想和艺术的“圈子”,这是文化人求得自保和相互慰藉的方式,有时也是依循了求生的“法则”。
而陶渊明比起同时期的那些文人、知识分子,比较起来,我们会觉得他是一个独立的、突出于群体之外的孤零零的身影。他实在有些游离。当然他也有交往,有应酬:“提壶接宾侣,引满更献酬。”(《游斜川》)“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移居二首·其一》)但总体上看他还是自己待在一个地方,自吟自唱,自己咀嚼,寻找一些生活下去的乐趣。他像当时苦闷的知识人一样,寄情于其他,比如喝了太多的酒:“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饮酒二十首·其七》将酒当成了那个痛苦时世中最好的安慰剂和麻醉品。
不过他习惯的是独饮,而不是群酗。“静寄东轩,春醪独抚。”(《停云》)“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纵观陶渊明的处世和交往,他更多的时候给人形单影只的感觉;再就是跟弱者在一起,比如那片田园四周的农民。他不寻强势,不入伙,这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
陶渊明是一个弱者吗?比起最强者,他是;比起最弱者,他又有一定的地位,因为族上出过高官,他自己也多次进出官场。不过他的一生受尽了坎坷磨难,好在极耐折腾地活着,活下来。与他同时期的一些人一度也算强者,却因为不慎或其他种种原因,一怒之下撞碎了自己。陶渊明或者因为柔弱谨慎,或者由于特别的生存方法,显得更持久也更耐磨损,竟然在独往独来的状态下活了下去,还留下了一百多篇诗文。
陶渊明的出现与当时的社会形态密不可分。同样是逃避,同样是保存自己,同样是表达自己的思想和艺术,陶渊明与“建安七子”不同,与“竹林七贤”也不同。这也许是性格的原因,也许是社会地位及声名不彰,反倒容易隐蔽:他不扎堆,在喧声四起的魏晋知识分子当中近似于无迹无声地消逝了,走开了。他没有和任何一群知识朋友长期呆在一起。从处世方法即形式上看,他能够突破当时知识分子和艺术家的平均数,选择了一份很平实也很自我的生活。
大概是这个原因,他最终赢得了喘息的空间,于是有了更多的机会表达自己。
陶渊明生活的东晋社会,清谈、任诞、饮酒、食散等盛行一时,“养生论”、“逍遥论”、“纵欲论”,还有“无为论”和“安命论”,都有很大的影响。陶渊明处在这些思潮之中,自然会受到多种浸染并且留下了深重的痕迹。但是他好像并没有专注于一端,多方尝试过也吸纳过,最后还是无法完全认可,没有跟随任何一派走下去。
他可以像“竹林七贤”那样饮酒,但饮法不同,其中蕴含的意义也不同。他比“竹林七贤”更积极一些,与酒的关系也不仅是借以发泄,而是更亲和一些。
陶渊明有更多的反思,更多的哀伤,还有更多的自省,所以在自保的过程中大多采取自我安慰的方法。他不谈玄也不入佛;不佯狂,不愤怒冲撞,不过于颓废,不食散不闹怪,尤其是不“入伙”。这一切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在那个时期要做到这些并不容易,像刘伶一样醉得与猪在一个器皿里吃食饮酒,像阮籍一样大醉几个月避祸,做出这样大幅度反世俗的动作,在陶渊明这儿并没有发生。他所做的不过是选择去种地,日复一日地耕作劳动,过一种最平静也最“平庸”的生活。但这就像一条河流,表面“静”,底部还是很汹涌的。
他仍然需要在这个过程中把难以抵御的人生苦难一点点磨碎,需要更大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