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闲话”!全国人民都知道,这是上海人的口头禅。
在上海,受人之托,若有五分把握,面有难色:“蛮难格。”七分把握:“试试看。”哪怕九分把握,也是预防针打在前面:“万一不行,侬不要骂我哦。”上海人的行事准则:满口饭好吃,满口话勿好讲。哪怕无悬念,也要预告风险。上海濒海,深知“不测风云”,风险防范第一,丑话说在前面。凡托上海人办事,受托者冷静倾听,附上一句话:“不一定好办。”北方人不解:“没有办怎么知道不太好办呢?”一点儿不热心!只有十分把握,上海人才会拍胸脯:“一句闲话。”这就是上海人的为人处世。
旧上海行业同仁,一周一次聚会,地点一般在市中心的茶楼里,喝茶叙旧的同时,交流行情谈生意,只需“一句闲话”,没有合同。茶楼同行聚会,就是行业圈子,倘若失信,在圈子里传开,你就别混了。讲闲话不算数?坍台!什么台?平台!就像日本相扑,推下台去;斗蟋蟀,撬出盆外。生意是产业链,也是信用链,环环相扣,一环脱落,全盘皆输。所以生意人最讲究信用,它构成了人品基本面,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害人害己。
“一句闲话”,在上海妇孺皆知其出处:十六铺削莱阳梨的杜月笙。
还有一句名言,上了岁数的上海人民都知道:“人生下好三碗面——手面、情面、场面。”手面就是手掌摊得开,摊开就是撒钱。攥着不放,勒煞吊死,属于“钞票捻不开”朋友,“钞票陪伊睏棺材”,坊间形容:一分钱看得比圆台面还要大。还有一句更促狭:“一分钱夹在屁眼里,踹三脚哈不来。”哈:上海的苏北话:坠落。急人所难,这叫情面。舍财助人,自然朋友多,路路通,兜得转,一呼百应,这就叫场面。能够下好这三碗面的人,人人敬仰,社区级称“码子”,社会级叫“大亨”,朋友间就是“大哥”了。三碗面也源自杜月笙。
在旧上海,中国最有钞票、最有知识的牛人们相当一部分会聚上海。但在市井生活中,无人引用他们的一字半句。一个上海人若要在灶披间,一边烧菜一边引用名人名言,旁人就知道他要说大话了、要说假话了,孔乙己要拗造型了,显摆茴字的六种写法了。因为名流与百姓分属两个阶层,他们的警句,对底层社会没有指导意义。上海人的格言世故而实用,往往源自底层社会“杜月笙们”的口头禅。“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是上海人的“信托”格言,仔细想想,像不像收保护费的黑话?“好汉不挡财路”,好汉就是道上朋友。“见者有份”,还原它的滋生场景:路有拾遗,被人瞥见,只能“见者有份”,否则就有“放喇叭”、“爆忒侬”的风险。这里的分享,出于无奈,近似分赃。生意人间的术语:“搂笆”,就是先合作后分享,“搂笆”就是切口。切口就是黑话。所以,新近上海人的“锉人”段子,字词近俚而不雅驯:“远看是丽娜,近看是阿奶,原来是册那”。一不小心,册那就出来了,有点“黑”。
对于知识,上海人的态度:“不识字不要紧,不识人头要吃苦头。”对待读书人,有些不屑:“噢,嘎樑。”(沪语:横梁,暗喻眼镜)上海把死读书的人叫独头(独头独脑,只认死理,不通人情世故的“一根筋”),他只认逻辑,“李大伟走在黑板上”,逻辑是通的,但行不通。书独头会运用逻辑跟你争得面红耳赤,缠不清、累死你,牛肉拉面变“牛拉面”。所以独头又叫堵头,讲不通。
有些读书人,讲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情绪下酝酿出来的名人名言,高于生活,脱离生活,能指导生活吗?老子所谓的“美言不信”。
底层社会的的格言,都是皮肉熬出来的经验之谈,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虽不是理论,却指导实践,上海人不仅引用,而且应用,不仅高频率,而且全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