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霏霏，我想起一个人。

　　好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我赴上海侨界知识分子联谊会的一个聚餐会。那时我刚入这个团体不久，满座白发人里还算是个小字辈。我们宣传委员会一组十人许，围坐一起，大家边吃边聊，兴味十足。餐会快到尾声时，走过来一位六十出头模样的先生，熟悉者都和他打招呼，问他为何这么晚才到？他笑盈盈说，临时有点事耽搁了，不过，想着老朋友，还是要赶来和大家见见面的。他入座后并不举箸，说是午饭已经吃过了。

　　结束后，我回程恰好与他同方向，我们边走边聊，他仔细地问了我的工作，又问家住哪儿，到这儿来乘什么车子。到了华山路的艺术书店门口，我说，我要上去逛一逛。听我这么说，他说那我也进去看看。

　　艺术书店在楼上，我看他腿脚不便，爬楼有点累，扶了扶他。进了堂店，我只管闷头浏览画册，他静立另旁，也抽出一些书翻看。

　　分手时，我问起他腿脚不便，是否腰椎引起的，他想了想，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我原来走路是很快的，上个月感觉腿疼不见好，到医院里一查，病根竟在肺里，片子出来，已是肺癌晚期，现在已转移到骨头里，所以引起了脚痛，医生对我说了实话，说我大约还有三到四个月的时间，我也不想化疗了，现在就吃点中药，即使几个月的时间，我也趁脚还能走路，附近各处多走走，公园里看看花草，书店里兜兜，再会会老朋友，要充分享受这最后的时段。刚才聚会时我不提自己的情况，就是不想让大家为我扫兴，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听到这种事，总归心里不适意的，所以你也要替我保密啊，再说医生的话也只是个参考，说不定中医治疗后，我还能多活些日子呢，对吧？

　　说罢，他笑呵呵地望着我。

　　我一下子失语！面对死神威胁，如此从容旷达的人，我还能劝慰些什么呢，最后分手时，我握住他的手，只说了一句：我很感谢今天有幸认识您！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已淡忘了他的姓名，但他亲切微笑的面容，刻在脑子里却从来没有模糊过。

　　生老病死，虽说是世间寻常事，但世人贪恋红尘，畏惧死亡，也是人生常态。我们睁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上，已接受了活着的生命给予的一切，习惯了周围包裹着的阳光、空气和色彩，还有人世间的情爱，当有一天被突然宣告，这一切都将与你无缘，你有血有肉的躯体，即将化为烟尘而与世永诀！此时的害怕，惶惶然，大多数人怕也都是难免的。

　　因而我们对那些能参透生死，活着时尽量珍惜时间，尽可能完善生命质量，当大限将至时依然风轻云淡，临阵不乱的智者，总是心怀敬仰。

　　在我熟悉的人中，这样的智者有不少，有的知晓大病在身，时日无多，依然笑颜常开认真从容过好每一天，即使如期远行，留下的也是一个强者的背影。也有的因为心底的坦然豁达，无所畏惧，最后生命的元气竟然击退了死神的攻击，颠覆了医学上的论断。

　　对这位一面之缘的先生，最后的生死，我一直没有刻意打听过，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似乎听到他在说：朋友，你想起了我，我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