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迷阳》始于波德莱尔的几行诗。
富家子弟、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爱好者、曾经的拉丁文教授季希翔,不满于婚姻的黯淡,爱上父亲年轻情人的绝望以及学院的腐朽,放弃教职,离开故乡上海,浪迹天涯,以给旅游网站写旅行日志为生,却因为父亲生日被迫赶回上海祝寿,在飞机落地的一刻他想起刚刚读过的《恶之花》里的诗句,并似乎预感到即将来临的情爱纠缠与家族纷争。
在文学史中,波德莱尔常被视为19世纪末颓废主义的代表,然而,诸如颓废,享乐,纵欲,忧郁,病态,乃至一切的放浪形骸,其实只是十九世纪末诸多欧陆文人呈现在公众面前的表象,在这些表象背后,是一个个严肃、诚挚和自省的世纪末心灵。如水手无畏地投身于波涛,波德莱尔一派的诗人也无畏地投身于人类灵魂的阴郁解剖中。而与他们诚实的强悍相比,《迷阳》的主人公季希翔呈现给我们的,恰恰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矛盾,和自欺欺人的软弱。他以为自己在奋不顾身地追求爱,但其实只是被占有欲和欲望驱使;作为一个拥有高度古典修养的知识分子,他对于女性的种种赞美却始终停留在感官而非心智层面;他追求女性的方式是寻死觅活,得到之后又迅速腻烦;他一边自省,一边放纵;他没有完成一部属于自己的著作,其所有的学问都被用来作为自我放纵和逃避的挡箭牌;他将生活里遭遇的一切错误、不公乃至情欲的枯竭,人生的挫败,都一股脑地推卸给时代、社会乃至他人。
作者非常有耐心地向我们抽丝剥茧般展示出这种书斋知识分子的矛盾、软弱和幻灭。情爱,由此成为此种幻灭人生中最后的避难所。阅读《迷阳》,时常不自觉地会联想起郁达夫的《迷羊》,而《迷阳》中的主人公似乎更为不堪一些,当然也更为复杂。
《迷阳》的书名,来自《庄子·人间世》的末节,楚狂接與面对孔子所吟的歌谣:“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却屈,无伤吾足。”这部小说,仿佛也是对于一个德衰之世的素描,在那样的世界里,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受害者,却也是施暴者。
作者在扉页上除了援引“迷阳”一词的典故出处,同时也援引了王先谦的解释,“迷阳,谓荆棘也。生之山野,践之伤足”。在这个解释序列里,“迷阳”就是一种纯粹的不可抗拒的外物,象征那个糟糕的世界上令主人公步履维艰的荆棘,比如这部小说中固执的父亲、堕落的学院、见利忘义的亲朋、犯了过错的妻子、冥顽不灵的孩子,以及捉摸不定的情人。但对于“迷阳”,其实一直还有另一种解释,即阴阳不定,难以确认方向。这是从主观的角度去看待“迷阳”,也许,《迷阳》的主人公所遭遇的、令他深受伤害的一切荆棘,都是他自我投射而生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