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敬泽再次见面,是5月份在山西汾阳贾家庄,贾樟柯发起的吕梁文学季活动上。围绕“从乡村出发的写作”主题,李敬泽发表了“自吕梁而下”的文学演讲。
这二十多年,在北京众多文学研讨会上,我们经常见面。李敬泽,从编辑到评论家,再到作家;从《人民文学》的小说编辑,到《人民文学》主编,在文学的天地里,成为如今的中国作协专职副主席。
“我尽力做一个耐心的、审慎的见证者,我希望我的观察能够具有一种知识价值,就是,我们的文学和这个时代如何相处。”作为一位20世纪与21世纪交替期中国文学的重要见证人、参与者,李敬泽笑言,世事变迁,时光如水,很幸运,我们还是文学的信徒,留在文学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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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文学盛世的日子
1984年,20岁的李敬泽北大中文系毕业,当时班上的同学,一半人出国,另外一般人改行去经商。
“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好好走。我没有特别主动地去规划什么,但我做事情,一定会认认真真去做。”
李敬泽最后到了中国作协,在地安门四合院里办公的《小说选刊》杂志社做小说编辑。虽然年轻,才20岁出头,但李敬泽还是感受到了上世纪80年代文学巨变带来的冲击。当时,《小说选刊》的影响大,作家们都很看重这份由中国作协主办的文学选刊,这份杂志当时也承担着文学潮流风向标的作用。
当时,正是中国文学爆炸的黄金时代。王蒙、刘心武、汪曾祺等这样的作家正当红,而韩少功、张承志、阿城、王安忆、李锐、方方等作家已经成为主力,而师承自西方先锋派文学影响的莫言、马原、余华、苏童等年轻作家已经登场亮相了。
一时间,中国文学的四代作家在同一个时期里出现,“你方唱罢我登场”,出现了文学大繁荣的盛世景象。
“今天我们回头来看那个时期的文学,还是让人兴奋:不断有新的面貌的文学作品出现,都是突破已有的文学作品范式和标准的东西,短短几年时间,西方现代派和后现代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都被善于学习的中国作家们捋了一遍。
寻根小说、新写实小说,女性写作,许多事情从一开始不接受,怀疑和自我怀疑,到最后确定下来。伴随着改革开放,我们的文学也在塑造中国人的思想观念、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每一期初选出来的作品往办公桌上一放,办公室不同年龄的编辑的意见都不相同,稿子用还是不用都是大事儿,需要经过反复的争论与沟通,最后主编确定。”
李敬泽在《小说选刊》待了六年,“无可救药地变成了一个文学人”。
1990年,因为经营不善,《小说选刊》停刊,李敬泽被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主任朱伟看中。
多年以后,李敬泽回忆:“当时编辑部里活跃的,是朱伟以及原来《中国》杂志过来的林大中、林谦他们,朱伟是一编室主任,他是80年代新潮的一个主要推手。我的上司,他后来离开《人民文学》去编《三联生活周刊》后,我接替了他。”
《人民文学》是国刊,版面有限,全国各地的来稿又特别多,其中大部分稿件,都没有达到发表水平。
刚到《人民文学》,李敬泽的主要任务是看自由投稿。在报刊工作的编辑都知道,看自由投稿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按照规定,又不得不做。有几年,李敬泽到各地开会,经常会遇到基层作者对他说,“李老师,我收藏着您给我的回信呢,您当时给我写了好几页审稿意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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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于做蝴蝶收集者
日积月累,年复一年。在文学编辑的本职工作岗位上,李敬泽慢慢形成了自己的文学价值观:“编辑最重要的是眼光,好的文学编辑要有丰富的阅读经验和对世界的深湛理解,更要有对文学的热爱和忠诚,要能非常敏锐、精确地把握作家真正的才华,一个时代文学和艺术的潮流风向,从而足以对一个时代的文学发展起到隐蔽的推动作用。”
作为文学杂志的编辑,青年作家的幕后推手,李敬泽默默地培养了红柯、叶舟、李娟、梁鸿、王方晨等一大批青年作家。
在整个上世纪90年代,李敬泽都在认真地读小说,发现新的作者和新的文学,除以自己工作的《人民文学》杂志为阵地外,联合了《作家报》《南方周末》《中华读书报》,河南的《莽原》、浙江的《东海》、山东的《时代文学》,推荐一些新出现、符合他文学审美趣味的青年作家。像李敬泽这样尽心尽力的文学编辑,从杂志编辑变成图书主编,到报刊合作通过专题策划,致力于文学新人发现挖掘和推荐的,可能很难找出第二个。
“我喜欢编辑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这个工作是对人类才华的收集、分类和鉴赏,这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就好比我是个蝴蝶收集者,永远期待着一只从未见过的蝴蝶。在这个过程中,我自己也收获良多,我从不认为我提携了谁指导了谁,我没有那么狂妄。”
作家李洱曾说,“李敬泽通过一篇小说,看出了我的‘写作能力’。我其实是想说,一个杰出的编辑除了对文本具有敏锐的判断力以外,还要能够以文及人,看出一个写作者可能会有怎样的发展。为此,一位杰出的编辑甚至能够容忍作者某部作品的失败,并给他以适当的鼓励,所谓高眼慈心。”
很多作家都信任李敬泽的眼光和评价。刘震云说,自己读书受两个人影响较大,他们都姓李,都是评论家,一个叫李敬泽,一个叫李书磊。“他们读书比我多,有好书就推荐给我。”在文学圈里,李敬泽的只言片语,经过不同场合不同渠道辗转传递后,给那些年轻的作家们以精神上的巨大鼓励。写作是孤独的,作家是脆弱的,将心比心的评论,是发现也是火花,照亮那些在各地隐藏的写作者们。
在阿乙、冯唐、梁鸿、李娟等青年作家那里,李敬泽有“文学教父”的美誉。江湖也有夸张的传言:“到北京,爬长城,吃烤鸭,见李敬泽。”
但对自己的功能与作用,李敬泽自己是很清醒的。
“我始终认为,文学杂志编辑就是勤杂工。既然是一份工作,花了时间和精力,那就认真用心一些。直到现在我也认为,我的理想还是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读者,而不是读一本书就要想着要怎么写文章评论它。”
3
难忘那些文学饭局
仔细回想一下,我是1995年认识李敬泽的。
那会我还是个标准的文学青年,写点诗歌也写点小说。经大学时期的好朋友邱华栋介绍,我在北京的文学饭局上,认识了李敬泽。
那会的李敬泽的形象,和现在变化不大。自然鬈的头发,眼睛黑亮,衣服看着朴素,却又是精心挑选的,到了秋冬天会穿风衣,搭配各种围巾,看上去很像历史照片里的文艺青年。
作家徐坤给李敬泽写过一篇印象记,《李敬泽: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文章有首诗很形象地描述到上世纪末期的李敬泽:“骏马策动,进退于时尚风口和浪尖/来历不清的鬈毛激起青年们心中的火焰/点燃你左右逢源滴水不漏的香烟/将空心儿的赞美一圈圈吐向蓝天/很有意义的小废话和慢条斯理的发言/构成各种庄严仪式上最重要的歌篇”。
曾有人说:“我一直认为李敬泽有一种诚实的基因。这种诚实是藏在骄傲之下的,这一种素质,使得他的本相不经修饰、才华不经掩饰、态度不经装饰。他有一种世界任我,爱谁谁的劲头。他理所当然地高傲和自尊着,并且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张扬出来,只求一种内心的通透感。”我认为,用来形容李敬泽,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当时,北京的文学圈有三个饭局,一个是《人民文学》杂志的,李敬泽主持;一个是《北京文学》杂志的,兴安主持;一个是《青年文学》杂志的,李师东主持。
在这些饭局上,李敬泽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饭局通常是喧哗热闹的,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到意见不一或者是发生论战不可开交之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一旁安安静静抽着烟喝酒的李敬泽,等待他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以固定的节奏,坚定持续的表达。他说话仿佛有一种魔力,热气腾腾、喧哗热闹的房间,通常就慢慢安静下来。
文学杂志的饭局往往是流水席,好的人缘能否持续下去,人气能否持久,往往要看作者和编辑的关系,能否从工作变成朋友,聊得来,变成知己和朋友,还得靠彼此的深入的精神交流。精彩的饭局,涉及读书的深入,肚子里知识的厚度,文学价值观的碰撞,还有精神智力的探究和交锋。
记忆里,李敬泽饭局的人气是当时最旺的。
他的饭局总是围绕了很多知名作家,比如刘震云、王朔、徐小斌、关正文等人的,也有徐坤、邱华栋、李大卫、李冯、龙冬、艾丹、狗子、丁天、丁天、田柯、狗子等年轻作家,而从外地南来北往的,比如施战军、李洱、李修文、东西、红柯、毕飞宇等作家,也是当时的常客。
饭局的地点,基本上都是路边简陋的普通饭馆,或者就是脏乱差的路边烧烤摊。大家愿意参加李敬泽的饭局,是因为对他的一语中的、直言不讳的欣赏,对他的视野、才华、能力的折服。
我怀念那些夜晚的长谈,话题总是古今中外的作家,文学的流派,地域文化与作家,同行和自己的作品长短比较。可谓是“酒肉穿肠过,文学心中留”。
2008年,李敬泽担任《人民文学》杂志的主编,成为《人民文学》创刊以来年纪最轻的主编。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是最“没名堂”的一任主编:历任《人民文学》的历任主编依次是:茅盾、邵荃麟、严文井、张天翼、袁水拍、张光年、李季、王蒙、刘心武、刘白羽、程树榛、韩作荣。
李敬泽执掌《人民文学》的六年里,《人民文学》杂志变厚了,纸张页码增加了一倍,开始发表麦家、贾平凹、郭敬明、安妮宝贝等人的长篇小说;变得更接地气了,更新锐了,也有了大量推荐阿乙等年轻作家的青年作者专号,发表了慕容雪村、梁鸿等人的作品。有了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徐皓锋的武侠小说,甚至是侦探小说,网络短篇小说专辑,还有关注90后作者的“新浪潮”栏目,一批90后作者(温方伊、莫小闲、蒋在)在《人民文学》发表剧本、诗歌而广受关注。
2014年,李敬泽离开《人民文学》,当选为中国作协副主席,“过日子就好好过日子,工作就全力以赴认真工作,现在做作协的工作也是如此,我不认为这和自己的写作有什么矛盾。”
这五年,他又写起了散文,一连出版了《青鸟故事集》《咏而归》《会饮记》《会议室与山丘》四本新书。
忙完所有的工作,安安静静读书写作,“我不认为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比如写作,看一看古今中外那些大作家,他们一辈子何其宽阔,做了多少事啊,所以我觉得工作是我的财富,对我的写作至关重要,它让我和世界保持真实的、有意义的联系,它也赋予我看人见事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