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文字的,自然喜欢印。刻在石上的文字,沉着痛快,而且可以永年。
齐白石的印,醉人。他是大匠。他说他诗第一,其实是心里话。他没有诗,就不是齐白石。他是王闿运的弟子,自然就是杨度他们的师兄弟。朗朗乾坤,哪有这样的虚名可以浪得?出众的诗才造就了齐白石。诗人发落的文字,自然美得很意外。花了我几年的卖文钱,获得了他的一枚朱文印:“渔翁”。桃花芙蓉石材,是到手后才知道的。喜出望外。
渔翁的意思也好。人应该的状态,是渔翁的状态。辛勤和等待,还有寂寥和深思,多好。老说修为,这就是。渔翁的状态,就是花半开、酒微醺的状态。这以后,开花结果、斗酒百篇有没有?要看天意,还有人事,犯不着心猿意马暗着急的。
过不多久,谁料到雄雄给了我一枚德化窑瓷印:“啸客”。盈盈一握的体量。瓷白的程度,不带青,略泛红,该在明末清初。印纽瑞兽,也长得好看,一啸而过的感觉。
两枚印一动一静,平平仄仄,啸客正好对住了渔翁。写诗吧:
“汉家甓砚墨磨浓,漫写前途风雪中。天下几人长啸客,江头一盹老渔翁。生花时节三春雨,归燕廊檐数阕风。身似停云半间屋,知难将息是沙虫。”
汉砖砚磨好了墨,描写风雪交加的我的将来。能让生命像风一样发出声音的,天底下有过几人?江湖深处冲雪小睡的,也就伶仃的渔翁。花开了,花叶噙着春雨。燕子回来了,燕尾剪着春风。看着雨中的花和风中的燕子,想到了人。人,就像占了半间屋子的云一样,停留不去,又像虫沙一样,悲欢难平。
闲翻印谱,读到了徐三庚的印。印面文字是:“下官卖字自给。”
徐三庚以刻印留名。他的印看上去,很随意。动刀学一下,就知道他的能耐了。高人总会让人甘心服帖,让人惊出冷汗的。他好像没走过仕途,印中所称的“下官”,该是自称自嘲。不知怎的,读这印,心里感觉难受。昏黄灯下,写了首诗:
“朱白炎凉实可伤,钝刀薄石自收场。下官卖字残阳道,自给家中隔宿粮。”
印上的文字可以永年,只是刻印毕竟是小道。大丈夫只落得一个印人之名,心头一定是受伤的。百年说长算长,说短真的很短。也就数寸刻刀,百十印石,他就孤零零自家收场了。到了老年,还得卖字鬻印,换得家中隔夜的口粮。这份辛苦,其实我也很明白。
扶桑回流的旧印一方,启程所赠。印文“重华游兮瑶之舆”,是屈原《离骚赋》里的诗句。这句子读过,记得是“重华游兮瑶之圃”。“舆”字是否另有所本?在扶桑“圃”、“舆”两字通?是刻印人记错了?这印刻得规整,是否是扶桑人所刻?一连串的想象余地,可以周旋,当初见了就很喜欢了。也就写了个诗笺:
“几家富贵金麟趾,一地寒霜冻兔奚。生若丙申雨前叶,劫如丁蜀火中泥。看成皓月清风赋,听得晴红烟绿啼。瑶圃不知何处是,重华已殁洞庭西。”
富贵人家,把满钵的黄金都打成麟趾的模样。士子呢?多是自甘清平,就像寒霜里的兔奚草。我像我的心情还是雨前茶那样干净和少有折损,经历的艰难,无非就像制一把紫砂壶那样承受火燔。做人,也就这样的。清平和艰难,是很可以,也很应该看成好看的诗文,和听成好听的莺歌的。一代代人向往的琼瑶之圃,在哪里呢?伟大的舜,殁在南巡的途中了。他的夫人,在洞庭湖边哭成了泪人。琼瑶之圃,看来还在洞庭湖的另一边。
重华是舜的名字。陈姓,和他和他的夫人有关。我是老了吧?不时寻找着血脉的来处。可我一定不因此而庸俗。血脉、门第、家族、民族,还有国度,淡忘了,也就没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