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上海戏剧学院工作50多年,最敬重的师长有两位:一位是老院长熊佛西,另一位是副院长兼教务长朱端钧。
朱端钧先生是中国戏剧界的一座大山。他是上海话剧艺术的开拓者,中国著名的四大导演之一。导演过话剧《雷雨》《战斗的青春》《关汉卿》《桃花扇》《吝啬鬼》等精品佳作,因导戏注重意境和诗情,被誉为“学者型导演”。他探索建立了中国戏剧教育体系,并培养了新一代戏剧艺术人才,焦晃、胡伟民、陈明正、李家耀、娄际成、曹雷等一批著名的话剧表、导演艺术家,都是朱先生的弟子。如今,学院校园中心的一个剧场,被命名为“端钧剧场”,还建了朱端钧塑像。
王元化先生评价他的导演艺术时,引用了陆游的诗句:“天机云锦用在我,翦裁妙处非刀尺。”至为贴切。
我最后一次和朱先生见面,在1978年。是年秋天,我回到了阔别八年的上海戏剧学院,在校园里遇见他,觉得他衰老了许多,走路总有人搀扶,但是精神矍铄,忙着为教师艺术团排《雷雨》,筹办表演师资进修班……他向我亲切点头,欢迎我回来,但来不及交谈。不久,文化部在上戏召开话剧表演艺术教育座谈会,云集全国50多位戏剧专家,会议成立了秘书组。我被借去工作,白天参加座谈会,晚上整理发言材料。11月7日晚上,天气阴冷,我和表演系的姚家征老师在一间小屋里,对着一台老式磁带录音机,专心地整理朱端钧先生在座谈会上的发言。录音机上两个圆盘正丝丝地旋转着,传出朱先生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但又旗帜鲜明地反对极左路线的讲话声。当时的工作条件只能时放一句、停一下,记录下来,再放下一句,所以整理的速度极慢。不知不觉,到了晚上11时。朱先生的声音仍在徐徐传出:“《雷雨》中的人物关系,不应当拔高鲁大海;应当把繁漪作为值得同情的人物来塑造;至于戏的主角,曹禺说:‘我这个戏是八仙过海。’所以,我以为,这八个角色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主角,周朴园也可以考虑做主角。有‘人性论’色彩的命运悲剧这条线也不错。这个恰恰是观众所要看的东西,假如拿掉这些,观众就不爱看。我们思想解放不容易啊!”
这篇演讲,如今已成绝响,今天听来,也许不那么振聋发聩,但在那根弦还绷得紧紧的当时。朱先生敢于公开为“人性论”辩护,是要有极大的勇气的。
万万想不到的是,在发言稿整理几近尾声时,忽然有人来报告:“朱院长下午离开《雷雨》排练场时突发心脏病,送华东医院,因抢救无效刚刚去世。”听到噩耗,我惊呆了,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还有许多急迫的工作要做,怎么能这样匆忙地离开我们了呢?上戏师生听到噩耗,都哭着往医院跑。
于伶先生作《哭端钧同志》诗曰:“折磨历尽剩余哀,剧苑忍看劫后灰。今日君应含笑去,于无声处听惊雷。”端钧先生逝世近40载了,放眼看今日的中国剧坛,已百花盛开,“今日君应含笑去”,说得一点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