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道临开始给我写信
从招待所出来,道临送我回家,我们沿着淮海路慢慢地走着。很快,他先打破了沉默:“我看过你演的《梁祝》和《西厢记》……”我并不意外,《梁祝》和《西厢记》是我们当年参加总政时回上海演的,想必是黄宗江请他去看了。交流艺术是最好的开场白,能让我们彼此都不觉得拘谨,我随口问:“哦,你觉得戏怎么样?给我们提提意见。”他倒也不客气,马上滔滔不绝:“我觉得祝英台这个人物不同于一般的古代女性,她敢于女扮男装去求学,并且追求自主的爱情婚姻,这种想法和行为即便今天看来,都是非常勇敢的。你的祝英台,活泼热烈的感情,我觉得表现得还不够,表演上不够放得开。另外,化蝶的舞蹈身段设计得有些简单,中国的《梁祝》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都是双双殉情的悲剧结尾,艺术表现却不一样,前者写意,后者写实,这其实是体现了东西方审美观念上的差异……”
一席话让我有些吃惊,当时距离那次演出已经五年多了,我自己都有些印象模糊,他居然能记得那么清楚,他对祝英台的分析,完全符合我心中的设想,而提出的意见,也正是我一直觉得不够满意的地方。更重要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眼前的这位居然没有丝毫客套,开门见山有话直说,倒让我觉得他十分坦率诚恳,没有那些让人厌烦的圆滑世故。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你,还要更早,是在卡尔登一起演出……”这下我愣住了,他笑着解释说:“那时,我演下午场话剧,你们演夜场,我在后台就看见过你。”接着,他又谈了对《追鱼》和刚上演不久的《红楼梦》的观感,我越听越觉得惊讶,没想到他竟是做足功课,有备而来,更没想到他对艺术对表演的见解,常常与我心中想的不谋而合。我停下了脚步,认真看着眼前这个不算陌生的人,突然觉得好像重新认识了他,这种异常熟悉的感觉,莫非就是平时所唱的“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我也谈了一些对他电影表演的看法,我们不知不觉沿着淮海路走了很远……
那次见面以后,道临开始给我写信。我们俩工作都十分繁忙,不是他去外地拍片,就是我离开上海巡回演出,两个人能凑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通信成了主要的交流方式。道临的信写得多而勤,常常是我的回信还没寄出,他新的一封又到了。每次看完我的演出,他都会写下观后感,厚厚的一叠寄给我。书信往来如此频繁,我母亲很快就察觉了端倪。母亲喜欢看道临主演的《渡江侦察记》,心里先默默相中了这个“未来女婿”。当时,我每天都会收到一大堆观众来信,其中也不乏表示好感的,因为信件太多,我没有时间一一拆阅,一般都由母亲先看,重要的再转给我。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所有被认为有求爱嫌疑的来信,母亲统统都扣了下来,凡是看到落款上写着“孙”的,母亲便不拆,等我回家,才笑眯眯地交到我手里。
碰到两个人都在上海的日子,如果晚上我没有演出,他便会约我一起散步,他说起自己的家世,年轻时的坎坷经历,他父亲是留学比利时的工程师,从小家教极严,道临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丝毫没有受到宠溺,必须严格按照作息表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这养成了他严谨细致,一丝不苟的性格。早在崇德中学念书时,他就受同窗好友朱迈先等人的影响加入共产党,“七七事变”后奉命转入地下工作,担任北平“民先”的负责人,随后进入燕京大学哲学系就读。由于地下党组织遭到破坏,他也受到怀疑被捕,所幸一直未暴露身份,也未给组织造成任何损失。出狱后他曾多次设法联系党组织,却始终未果。此后,他回到燕京继续学业,直到太平洋战争爆发,道临又因参加爱国学生运动再次被捕,出狱后因为不愿在日本人掌控下的校园念书,又不忍给病弱的父亲增加负担,独自一人在北京交道口养羊,早上骑着自行车挨家挨户送羊奶,夜晚一个人在灯下看书学习……这段被抛弃受孤立的日子,给他的青年时期蒙上了沉重的阴影,说起这些往事,道临的神色也变得忧郁起来,我对他的经历感到十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