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走十分钟路光景,有条热闹的小马路,小店小铺云集,自然免不了脏、乱、差,散发着近于城乡接合部的味道。有家店,可能为利益最大化,被分隔成两半,一边是买熟食的,反正频换招牌,一会儿卖麻花,一会儿卖烤鸭,一会儿卖扬州狮子头,一会儿卖卤味……总没个长性;另一边,四五年来就卖一样——爆鱼,生意一向火爆。有一天,那家爆鱼铺(只能说铺,因为没有齐全的桌椅和像样的门面,全部家当仅一案一锅一炉)突然挂起一张硬板纸,上写:美味爆鱼,电视台专门报道,重点推荐。下面写着几行字,倒不是自卖自夸,而是关于爆鱼的小知识,如什么鱼、鱼的什么部位等适合做爆鱼之类。
我想起来了,曾经确实在电视上看到某个做爆鱼的摊头,由于做得滋味特别好,顾客近悦远来,天天限量供应,早早关门谢客。但肯定不是我家附近的那家。据此可以判断,记者们“走基层”走得非常深入,也许他们想把上海能够做美味爆鱼的点踩个遍,一网打尽,相当敬业。
一直走过那家爆鱼铺,一直被排队购买的气势所感染,一直有一种尝鼎一脔的冲动,可一直没敢下手,原因,嫌其环境太差,恐其油、鱼、作料弄得不干不净。
春节前夕,朋友送我一条近十几斤重的青鱼,一只水斗还放不下。家里人思前想后,一致认为,做爆鱼最合适,可家里没法做。我自告奋勇,愿意走一趟,想把这条大得让人无从入手又形同鸡肋的鱼,华丽转身为一道小巧玲珑、人见人爱的美馔。为了严防其尾大不掉,将污腥甩在别人身上,我特意用报纸把它裹得像个木乃伊,兴冲冲而去。一到那里,感觉不对,一是人满为患,轮到我,起码两小时;二是“代客加工”的招牌明确写着“每斤收加工费某某元”,我一算,跟它卖出的爆鱼价格只差两元钱!等于是送给他嘛,明摆着是婉拒“来料加工”的意思!
两个因素叠加,促使我下定决心:不干。
回家,对着鱼,依旧一筹莫展。正好有个亲戚来访,连骗带哄,撺掇她拿走;怕她嫌烦,还教了她一鱼几吃的招数。
难以想象,那么好的东西,到了我们手里,竟有湿手沾面粉的无奈。
可是,那个爆鱼,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的呀。我们的大人从来没有因为过程繁复而放弃,相反,只要买到一条看上去可以做爆鱼的鱼,一定千方百计,不厌其烦,哪怕最终只能贡献区区十块左右的爆鱼,照样耐得性子,在煤气灶前忙碌着,有时候额头上的汗珠,滴到沸锅里,溅起一阵油花……
坊间论及爆鱼,有苏州爆鱼和上海爆鱼之分,俨然老吏断案,无懈可击。我曾询诸专业人士,大都没有正解,或至茫然。很有可能,你所认为的上海爆鱼,正是苏州爆鱼,而我所津津乐道的苏州爆鱼,恰恰是上海爆鱼的标准制式。从前上海郊县,不少为江苏所辖,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哪里界定得清楚!
爆鱼制法,先要取鱼(青鱼、草鱼)中段批开,至于爆,不外四途:一是先浸作料,后行油煎;二是先行油煎,后浸作料;三是先浸作料,后行油煎,再施作料;四是先行油煎,再蘸作料。
前面两法,司空见惯,不必饶舌。第三法,我从小就看母亲如此操作:先把批好的鱼块浸在作料里,若干时后拿出,放在淘箩里稍作风干,批次下油锅煎炸。鱼块全部煎炸完毕,倒入锅内,再加一点点水和作料,干烧至收汁装盘。这样做出来的爆鱼,味道浓郁,深入肌理,尤其可贵的是还有点脆。只是颜色略微沉着,比起那种只在沸油里氽过即捞起,需蘸调料吃的爆鱼(即第四种),外观比较的不漂亮。我母亲是地道的上海人,她这一手是跟谁学的,我没问过,其生活圈子里殊少苏州人士,不大可能得到苏州爆鱼的真传。那么,她做的爆鱼,大抵可以说是上海style的了。
我看过一位老饕级的人士说起自己怎样做苏州爆鱼,无非是先油炸鱼块,再放入调料中浸渍。他是反对先浸后炸的,以为这样会使颜色发黑,破坏苏州爆鱼的色面(要看得出鱼肉的纤维)。原先以为这大概就是苏州爆鱼的标准了,不料这位老饕话锋一转,说,自己常常把煎炸的鱼块放在调料里,浸上一天一夜,让调料充分地渗到鱼肉里,这样吃起来更香。
我有点不解,浸那么长时间,颜色总是要变深沉些的,难免有碍苏州爆鱼的清誉;再说,油炸的东西长时间浸在调料里,恐其结构早已破坏,“骨质疏松”了。脆,是谈不上的。
是不是爆鱼颜色的深浅可以决定姓“沪”还是姓“苏”?
真是这样的话,只要到有点规模的餐馆里,点一客“上海爆鱼”,端上桌的,基本上都是外观浅黄、淡而无味的那种(按,或另配蘸料一碟以供调味)。另,苏州面馆里必不可少的是爆鱼面,面上的那块爆鱼何尝像《水浒》里的白面郎君(郑天寿)?倒和黑旋风(李逵)有得一拼。
上海乎?苏州乎?谁去管它呢!
爆鱼,上海人又作熏鱼。有人认为此话有误——熏鱼不是熏出来的,而是炸出来的。这可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作为一种烹饪方法,熏有两种:木熏和糖熏。木熏就是利用草木燃烧生成的烟气来给食物上味上色;糖熏的话,熏料即是白糖,而且完全靠浸润(糖汁及各种调料)来上色、上味。上海人喜欢把爆鱼叫做熏鱼,不是毫无来由的。
没有了糖的深层和广泛参与,爆鱼,可叫“炸鱼块”,全国到处有的吃。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