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总备着一只理好的旅行箱，他说男人应该准备好随时离开。”

　　Mad Men，《广告狂人》，这部曾连续四年捧得美国电视艾美奖核心奖项——电视剧最佳剧集奖的金牌美剧，6月底刚刚结束第六季的放映。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将是该剧陪伴我们的最后一年。

　　在不同人的眼中，这部剧有不同的主题。它可以是关于60年代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美国社会；可以是关于当时方兴未艾、群雄逐鹿的广告业；可以是关于员工们眉来眼去、勾心斗角的广告公司；也可以是关于一个能言善辩、英俊迷人的创意天才。有人说《广告狂人》是观众理解与主创理念相差最远的电视剧。因为它所描绘的时代太复杂，而它所展现的细节又太精致。

　　优秀的作品之所以深入人心，往往不在于它的宏大，而在于它的细腻。动人的，总是私密的、亲切的、触犯到你的内心的细节，是使你能从中发现自己的地方。《广告狂人》是这样一部剧：走马观花地浏览表象，能使观众沉溺于它的华丽与喧嚣；而抽丝剥茧地去解读，又能使观众惊异于它的沉郁与安静。在复杂时代背景包裹下，它隐藏着艺术作品最扣人心弦的永恒主题：自我。

　　唐·德雷柏（Don Draper）表面十足风光。他举止潇洒，谈吐大方，绅士又充满男子气概；不仅外貌可以媲美好莱坞明星，声音也如电台主播一般低沉优雅。他不仅拥有天才般的创意，更有强大的说服力，客户在他面前常如待宰羔羊，听完他的广告创意，往往只有点头赞许，拍手叫好的份。但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慢慢发现，他华丽光鲜的外套上，沾着许多污浊的油渍——他对不关自身利益的事情鲜有兴趣，对守在枕边的妻子欺瞒敷衍，对围绕身边的情妇朝三暮四，对亲生子女不闻不问。看到这些污点，似乎很难再对他产生关爱，可是通过细枝末节的小线索，我们偶尔窥见德雷柏的过去；我们把他昂贵的外套脱掉，连同那些污迹一起，最后看到一个环抱着自己的、蜷缩的、无助的灵魂。

　　德雷柏是一个假象。他是年轻的迪克·惠特曼（Dick Whitman）的想象与憧憬。这个从小被遗弃的孩子，童年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困苦的生活环境和长期所受的虐待折磨，让普通孩子的生活看上去遥不可及。他想逃，所以从军。但战争的残酷又让他心生畏惧。于是他偷，窃取别人的身份，再度逃离。随着火车缓缓驶出站台，他埋葬了真实的自己，送别了过去，到纽约开始新的生活。后来的一切都是他靠自己的才智挣来的，这是一个美国梦的实现，却也同时真实地反映了美国梦的无法实现：他成功的基础是偷来的。那个成长在妓院里的孩子，那个高中都没有读完的穷小子，尽管拥有过人的广告创意天分，尽管拥有令人觊觎的皮相，还是需要靠偷、靠抢，才能拼得自我实现的可能。

　　但一如诗人卡瓦菲斯笔下的城市，过去也总“将尾随着你”，如影随形。你可以逃到世界的任何角落，像迪克那样，或像德雷柏，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就是逃；但天地广阔，却还是逃不出自己内心的监狱。莎翁说世界是个舞台，我们都是演员。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我们总戴上面具。但德雷柏并不是迪克的面具，他是一个投影，是一个虚幻的完美形象，是迪克通过世人的眼睛看到的理想化的符号。他需要光鲜亮丽的着装，需要年轻貌美的老婆，需要令人艳羡的生活。但当你如剥洋葱一样含着泪将他层层剥开，却发现，他是空的。因此没人抓得住他，不论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因为他本身只是个符号。如何要求一个符号去感受、去感觉、去爱，去拥有？他不懂得珍惜，也不懂得维系。因为他随时准备着一个旅行箱，当现实向他逼近，他便拎起行李逃离。但箱子里装满了秘密，关闭着他自己。这是世上最沉重的东西，再强大的人，终将被它拖垮。遗弃自我，只会反受其累。

　　在这里不得不提一下男主演乔·哈姆（Jon Hamm）精湛的演技，他把这个复杂的角色浸淫在肌肤里。德雷柏精心伪装的坚强和迪克极力掩盖的脆弱每时每刻都要体现在他那张标致的共和党理想型脸上。由于角色设定，他不能歇斯底里地尽情发泄，也不能大喊大叫地表达喜悲，当故事情节推展到高潮的时候，他最多也只能用一个深沉的眼神来表达上百种交错的情绪。乔·哈姆的表演，沉稳、到位，充满张力，有人说他甚至不需要扯动下巴上任何一块肌肉，就能让整张脸瞬间塌陷在绝望中。这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表演方式正是这部节奏时而如细雨润肺，时而如暴风骤雨的电视剧需要的。

　　如今很难再找到一部让人觉得看之前需要准备一下自己，看之后又被千百种思绪纠缠，促人思考、产生强烈表达与分享欲望的电视剧。《广告狂人》就是这样一部好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