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私人照相册,里面珍藏着几张黑白相片,这些照片陪伴我的成长历程,见证我的喜怒哀乐,我把它视为宝贝。此话绝不夸张,因为小时候,拍照片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记得为我拍第一张照片的是位外地亲戚。那时我才五六岁,亲戚来上海出差,带了一只从单位里借来的照相机,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只宝贝。
隔天,亲戚带我去外滩拍照留念。当年的外滩远没有如今这般气派、宽敞,绿化品种也很单调,不过种植几棵大树,点缀着鲜艳的美人蕉,倒是蓝天白云显得十分抢眼。这位业余摄影师留给我的印象是,动作太慢。他让我面朝太阳,自己捧着照相机对镜头,调距离,老半天才按快门。两天后,照片冲洗出来了,我穿着短袖衬衫,背带短裤,十分体面,只是在太阳底下晒得太久,眉头紧皱,眼睛睁不开,像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不过,我感谢这位业余摄影师,他的作品成了我相册的首页。
我家附近有家规模很小的照相馆。楼下放只柜台,接待顾客,楼上就是摄影棚,楼上楼下之间有层阁楼,用来作暗室。照相馆只有三个工作人员,男摄影师长得矮矮胖胖,绰号“拍肖照”。站柜台是位中年妇女,人称“半身照”,还有一位年轻的学徒,绰号“排门板”。每次路过这家照相馆,我总会放慢脚步,有时欣赏橱窗里的照片,有时观看女营业员用颜料为照片着色,最有趣的还是听“拍肖照”摄影师训徒:“为啥顾客不要你拍照?毛病出在你自己,要晓得三百六十行,行行有窍门。你只会一味死拍,要多动动脑筋。比如,顾客面孔有大小,你就索性让他侧身坐,拍出照来,就看不出面孔大小啦。还有的顾客面孔胖,你要求他下巴低一些,整个面孔不是拉长啦?新社会不作兴(不能)弄虚作假,但是艺术加工还是允许的呀。”
日子一长,“拍肖照”同我也熟悉起来。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回去问你姆妈讨两钿,最近我们店里推出一种咪咪照,只要花二角五分,就好有六张照片啦。”我心里一热,真的取了钱去照相馆。“拍肖照”一边让我上楼,一边嘴里嘟囔:“照规矩,这种照片由学徒拍的,现在我亲自帮你拍,你面子够大啦。”
女营业员约我隔天下午三点取相片。我兴奋得一夜未睡稳,正巧暑假,第二天下午一点不到我就去取照片。等了半天,“拍肖照”才从暗室里找到我的相片。这时我才明白,所谓咪咪照,其实就是袖珍照片,大小只有一英寸报名照的四分之一,所以收费低廉。不过,相片虽小,清晰度蛮高,照片里的我眉清目秀,蛮讨人欢喜的。当时,我那沉默寡言的父亲在市郊安亭劳动,周六才回家。看见我的咪咪照,果然咪咪一笑,立即取了一张塞进他的皮夹子。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下乡插队落户,家里只有年迈多病的父母亲相依为命。春节期间,我回沪探亲,母亲含泪告诉我:“接到街道通知,为了备战备荒,号召疏散城市人口,居民回老家投亲靠友,我们祖籍上海,必须作好思想准备,统一分配去山区生活。”眼看一家人分离在即,我欲哭无泪。父亲提议:“去拍张合影留念吧,从此,一家人天涯海角,也有个盼头。”于是,一家三口来到照相馆。好心的摄影师把母亲拉在一边,轻声关照:“三个人是单数,拍合家欢不妥当,要分离的。”结果我陪父母亲各拍一张两人合影。
几十年过去了,这些老照片已经陈旧泛黄,可是,我依然把它精心保存着,随着时光流逝,在我心目中这些老照片越发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