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在《论“海派”》一文中指出:所谓“海派”就是“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的结合,从而形成“投机取巧”和“见风转舵”的陋习。一石激起千层浪,此文随即引发旷日持久的“海派”与“京派”之争,甚至连鲁迅先生也不吝笔墨,加入论战。有趣的是,作为沈从文的表外甥,自称“湘西老刁民”的黄永玉倒是对上海一往情深:“我永远喜欢上海,虽然我年轻时代的生活无一天不紧张、不艰苦,我仍然怀念它,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替代。”
童年时代,黄永玉便喜欢模仿《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风格,在乡间壁报上画讽判当地流俗的漫画。儿童节父亲的礼物《漫画小事典》,对他来说更是如获至宝。他从中知道了许多了不起的人物:张正宇、张光宇、叶浅予、张乐平……“三毛”、“王先生”、“小陈”等更俨然成为身边的朋友。不久,学校图书馆里陈烟桥、李桦、野夫等人的木刻作品也令他痴迷不已。为了心中的艺术梦想,涉世未深的黄永玉决意背井离乡闯荡江湖。辗转来到上海后,黄永玉与章西厓借居在虹口区狄思威路上的一间逼仄的房子。虽说是螺蛳壳里做道场,倒也“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来客中便有刘开渠、张乐平、张正宇、黄裳、汪曾祺等文化史上响当当的名字。尽管从早到晚不停地刻木刻,画漫画,黄永玉仍赤贫如洗。记得十多年前有次聚会,赵丽宏问黄永玉可会说上海话,老先生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讲了个有趣的故事。某日坐有轨电车去愚园路,买票后须找回三分零头,售票员装聋作哑。那时的黄永玉囊中羞涩,恨不得一个铜板分成两半花,哪肯轻易罢休,大声喝道:“找我三分钱。”无奈之下,售票员这才很不情愿地将零头找回,只是满脸愤怒,大骂道:“赤那,瘪三。”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黄永玉居然仍能将那句“海骂”学得惟妙惟肖。因此,那时若有人愿意买画,其心情便有如“大旱之望云霓兮”般兴奋。有一天,忽接苗子郁风来函,表示要买几幅木刻,价格随意,一俟收到作品,即从南京把画款寄来。可是画作寄出很多日后仍不见动静,黄永玉怒不可遏,气咻咻地一路杀向南京问个究竟,素来大大咧咧的郁风连连致歉。不打不相识,黄永玉与苗子郁风夫妇一生相伴相随。
后来,为谋生计,黄永玉一度往闵行县立中学任教。那段时间对他而言,最难忘的是收获与汪曾祺、黄裳的友情。沈从文与汪曾祺有师生之谊,便写信介绍他俩认识。每逢周末,黄永玉就进城住到汪曾祺的宿舍,两个穷光蛋一起谈天说地,不亦乐乎。黄永玉回忆:“那时,汪曾祺口袋里有多少钱,我估计得差不多;我口袋里有多少钱,他也能估计得出来。”所以,他俩常常去找在一家轮船公司任高级职员的黄裳。和黄永玉、汪曾祺相比,那时的黄裳收入颇丰,又兼有孟尝君之豪气,故而对这两个食客竟“负担得从容和潇洒”,毫无怨言。他们仨还结伴拜访巴金先生,由于汪曾祺与萧珊是西南联大同学,谈话也就变得无拘无束。“巴先生自己写的书,翻译的书,出的别人的书,我几乎都读过。认识新世界,得益于这些书最多。我觉得他想的和该讲的在书里都写完了。他坐在椅子里,脸孔开朗,也不看人,那个意思是在等人赶快把话讲完走路,却又不像。他仍然喜欢客人在场的融洽气氛,只是难插一句话。”黄永玉说。
在黄裳眼里,黄永玉与汪曾祺虽穷得叮当响,却都是才气纵横的文化人。而汪曾祺对黄永玉更是钦佩有加。他在给恩师沈从文的信中这样写道:“我从来没有对同辈人有一种想跟他有长时间关系的愿望,他是第一个。您这个做表叔的,即使真写不出文章了,扶植这么一个外甥也算很大的功业了。”黄永玉也说,那时自己的画只有汪曾祺一个人能讲,“我刻了一幅木刻《海边的故事》,一个小孩趴在地上,腿在后面跷着。他就说,后面这条线应该怎样怎样跷上去再弯下来。我就按照他的意思刻了五张。”谁也不会想到,这对情同手足的挚友日后竟会渐行渐远!黄裳说:“无论对曾祺还是永玉,都是一种巨大的损失。”汪曾祺去世十余年后,黄永玉仍无法淡忘那段远去的“同胞”之情:“要是他活着,我的‘万荷堂’不会是今天的样子,我的画也不会是后来的样子。”惋惜与哀伤之情溢于言表!
1995年后,向来重情的黄永玉先生数度来沪,看望昔日友人黄裳、辛笛、方平、冯雏音等。在那浓得化不开的友情包围中,这位“湘西老刁民”似乎也回到青葱年代,眉宇间透着几分孩童般的淘气和天真。有一回,我们一起到“三釜书屋”探访程十发先生。见到阔别多年的老友,黄先生难掩激动:“我还保留着当年你的一些草稿,那些人物头像画得真好!草稿有时比定稿还要出色。你若想要,我可以把它们全部还给你。那些草稿可是我们友谊的象征啊!”
回到北京,黄永玉先生曾说过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在上海能见到老朋友,心里的踏实快慰是难以形容的。在这里,说句老实话,‘友谊’都让‘运动’耽误了,临老才捡拾起来,身心不免有些温暖中的萧瑟。”我请老先生在留言簿上题辞,他提笔写道:“上海,过去是冒险家的乐园,如今是艺术家的天堂。谁不信,我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