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少年时,那些的阔大梦想,是由一张竹床承托的。竹床是一件老旧的家具。竹床上的每一根竹篾浸润得变红发亮,是一个人大汗淋漓,留在竹床上的胞浆。那个睡在竹床上的人,可曾想到它们曾经是一群站风中,风姿绰约的竹子?
竹子长大变粗了,篾匠师傅将它们置于火上烤,水分浙渐蒸发,一把锃亮的篾刀,将它们一一破开、削平,就准备好了做竹床的竹篾。
一群竹子在清风中摇曳,它们也许曾想到过做一支行船时的竹篙,或者,做一架登高的云梯,不承想到被做成了一张供人憩息的床。
夏天的夜晚,长江下游的天气闷热难耐。汪曾祺在《乘凉》中回忆,“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
人们露天而眠,到了下半夜,一弯上弦月爬上中天,风摇树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间,渐渐有了凉意。
我在少年时,有时候把竹床搬到小河里去洗,那些清凉的水,从竹篾的缝隙,汩汩而过。竹床之凉,是渐渐熨帖肌肤的。竹床之凉,是竹之凉。一根竹子被劈开、展平,吐露天地之间多少幽意。
竹之凉,不同于荷之凉。李渔在《闲情偶寄》说:“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有荷花的地方,就有凉,荷面经络清晰,菰雨生凉。
我的少年时,一张竹床,是人很基本的消暑诉求。现在是一个竹床被陆续放进博物馆,而老板桌、老板椅登堂入室的年代,人们躲在空调房里纳凉,那些固执地躺在一张竹床上,在天地间乘凉的人,己经不多了。有一天,我在乡下,看到一个人在竹床上睡觉。溽热的午后,躺在竹床可以睡一个好觉,那个卖西瓜的人,脚下堆着一堆西瓜,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那个卖西瓜的人,卖了一两只西瓜,又回到竹床上睡觉。
竹床与西瓜的清凉消暑,是一个时代的物理疗法。这样的疗法,已然淡出我们的视线。夏夜,有人坐在空调房里消暑,他还会不会想起从前的竹床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