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回乡探亲,正月初五陪住院的父亲吃了我亲自下厨做的午饭,为八十八岁的老父亲涮洗干净,准备同他告别,驾车回沪上班。未承想,老人看我要走,突然拉着我的手,眼中含着泪花,动情地喊着我的乳名:祥子,最近老梦见你爷爷,恐怕我的来日不多,估计顶不过正月。在我安慰下,他的心境渐渐平复,接着他又聊到一些人生话题:人老不中用了,就像即将耗尽的油灯,总有油尽灯灭之日。现在我活得很累,连续四个春节,都躺在医院拖累儿女,如果我走了,你不要悲伤。此时,父亲在言语表达上虽有些吃力,但表情淡定自然。看我有些凝重和悲伤,他用苍老乏力的双手搓摸我的臂膀,轻声安慰我。
老人对自己死亡预言很灵,正月刚过,农历二月初八早晨,我正在睡梦中,突然被手机铃声震醒,见老家大弟来电,预感父亲可能已离别,果然。回想父亲过往,我起床披上大衣走到书房,决定为父亲书写一副挽联,权当儿子为朴实勤劳的父亲作生平了结。挽联是:幼时过继无母爱苦了一生,晚年来往不怨儿笑对老死。
父亲从小因家贫,很小年纪就放牛种地,他心有不甘,但尚能理解父母的苦难。十二岁那年,因他叔父有女无儿,被过继顶支。叔房虽家境殷实,终因收养时年龄偏大与养母难以亲近,不被善待,做苦力,当长工,吃苦受累无人心疼。对于亲娘,送养不认儿母子情难续;对于养母,领养不疼儿母子情续难。因此,父亲从小养成独立性格,在体力上自强自力,在情感上自闭自卑,不善情感表达,苦干少言。成家后自立门户,养大我们七个儿女,靠单薄的身躯拼死支撑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将儿女一个个抚养成人,耗尽了全部心血。
记得我刚懂事时,父亲寒冬腊月忙完农活,肩扛手拽我的两个弟弟,带着年幼的我,穿越浓浓的黑夜,走上两里崎岖小路,带我们去镇上洗澡。因家境贫寒,为了省钱,只买一张七分钱澡票,父亲不但要忍受“城里人”的冷眼,且父子四人只能领到一条破旧的洗澡毛巾,澡位设在没有暖气的二楼,父亲总是裸身将我们三兄弟分别背进澡堂,一个个搓擦泡洗,擦干身体后再分别送回二楼澡床,穿衣拔鞋,等到我们全部穿戴整齐后,才放心再回到澡池,这时他身体冻得冰冷,瑟瑟发抖,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微驼的裸体背影永远刻在了我的记忆中。
为老父亲送终的那天,外面下着小雨,在悼念亲友离场后,工作人员正准备将载着父亲遗体的平板车推走,我和最小的弟弟不约而同地想再送父亲最后一程。将父亲遗体推进火化操作间,停放在离高温炽热的炉口不远处,分别跪在父亲遗体头脚处,披麻戴孝,长跪不起,泪如泉涌。我和小弟用手亲抚老人脸颊,悲泣的呼喊声,穿越炽热的炉火,化作一缕缕青烟,随风飘向遥远的天国,但愿父亲能够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