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路上总是干干净净。可是清扫工全是老人。年轻些的都不愿干，因为拿的工资是最低的。地却要从早扫到晚，在一排排别墅间的路上走个不停，下雨下雪，没有一天可以坐在家里养老。不是只扫落叶和垃圾，还要扫遛狗人的狗拉的屎，于是地面就干干净净，走在上面感觉很体面，连诗意也贴补给你了。

　　但体面的是我们这些不扫地的人，诗意也不属于他们。这样的年纪还出来从早扫到晚，必定是需要挣一些钱，让年老的生活能够宽裕，儿孙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时，可以拿出一些钱给他们，让自己觉得活得有些面子，总是拿不出钱，会感觉自卑，躲躲闪闪。

　　我看见他们总是打声招呼：“辛苦了！”

　　他们说：“不辛苦。”

　　我问他们小区里总共有多少清扫工，他们说：“比以前少了，工资最低了，年轻的都不肯做。”他们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平静，目光平静。但是小区还是那么大，马路一条也没有少，树上的叶子该落的时候必然落下来，不识相的遛狗人狗拉了屎，照样装死扬长而去。一切统统由他们收拾。

　　站在这些清扫者的面前，你觉得他们是没有脾气的人！从来没听见他们骂骂咧咧。

　　他们不骂落叶和狗屎，也不骂劳累和工资。就这样一个人在路上从早走到晚，从这里走到那里，“沙沙沙”地扫着把日子送走。

　　我有的时候会把一些空的纸盒给他们，他们折叠了放在垃圾车上，收工了带回去，可以卖掉。

　　他们是根本没有力量去对管理他们的那些人要求增加些工资的。“你不想干可以走！”管理他们的人只要这样说一句，他们就哑口无言。无数很小很小的人物就这样习惯了哑口无言，习惯了不提要求，甚至习惯了没有资格走到那些管理者的面前，但他们的日子照旧可以过下来，饭也有得吃，每天醒来又是白天。

　　经常在我家门口扫地的女人也是年纪很大了，矮矮的个子，我喊她阿姨。有一天突然出现了一个矮矮个子的男人和她一起扫，我一问，知道是她的丈夫。丈夫帮她一起扫，没有工资，但是女人可以轻松一些。女人的丈夫扫得没有女人干净，树叶和垃圾会在扫帚间遗漏，我很想让他扫扫干净，可是觉得自己如果这样说，会很无聊。他是帮自己的女人扫，他是不是看见女人每天回家精疲力尽，或者是女人说过“扫不动了”？他每天拿着一把扫帚和女人同时出现，他们扫地的时候不说话的，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他们年轻的时候是怎么一个在那边，一个在这边，结果就认识了，后来结了婚。一直到老了以后，女人当清扫工，男人帮了一起扫，这样的平淡无奇，辛辛苦苦，是他们日复一日的味道。诗人可以有语言有想象写将出来，他们永远都是只有资格撂在心里，不会叙述，不会抒情，不会加上一点哲学分析，就如同他们不会问：“我们为什么只可以拿最低的工资？而我们扫出了干干净净的路，让所有的人干干净净地行走，心清气畅，难道没有干干净净的道路，会有每一天的心情荡漾和未来的无限美好？”这样的话他们问不出来，可是我们应该想到，应该问，所以，他们拿的工资为什么只能是最低的呢？

　　男人扫帚间遗漏的树叶和垃圾，我拿着扫帚扫掉了，我没有让那个男人和女人看见，我没有资格让他们尴尬。

　　真正平等的事是没有的，但是稍微合理，比较合理，尽量合理，是可以做到的。一个扫落叶的人，不是落叶；一个清除垃圾的人，应该被尊敬，但尊敬不是只写一首诗献给他，只在电视节目的舞台上深情朗诵，而是也要给他们恰当的薪水，蓝领黑领，都必须有领子，今天的事实是，许多的“无领”人，他们每天干的事倒的确是在添砖加瓦，气喘吁吁，而白领金领里面，偷梁换柱的不少，干脆把墙脚挖了带回家的也不少，我说的这话我负责！

　　最后，我代表他们的口气写封信——

　　尊敬的管理者：

　　给我们加点工资。我们会好好扫地。落叶和垃圾我们都尽力气扫，狗屎也不怕臭。扫得很干净让大家开心，小区很清爽，国家很美丽。谢谢你们，谢谢国家，非常谢谢。

　　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

　　我们是没有权利让这些清扫者，这些习惯了“规定”不言不说者，扫着扫着，结果把自己扫成了落叶，扫成垃圾。我们要帮他们说说话，让他们的路上也有足够照耀，心里很温暖。每一片叶子在不应当落下来的时候，就都应该长在绿莹莹的树枝上，和我们挨在一起，大家挨在一起，国家就成了一棵绿莹莹的特别巨大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