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近来再次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获得由日本读者评选的Twitter文学奖,这是亚洲作家首次获得该奖项。此前,他曾获得2014年度卡夫卡文学奖,那是卡夫卡奖成立14年以来,首次将该奖授予中国作家。在2013年,阎连科还曾先后入围年度英国曼布克奖短名单,并获得第十二届马来西亚“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
在中国,阎连科是争议较多的作家之一。但是复旦大学教授陈思和认为,他是备受关注而被争议,而不是因为备受争议才被关注。
正如卡夫卡奖授奖词中对阎连科的评价:
阎连科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很像赫拉巴尔在捷克斯洛伐克,他们都对社会进行内部观察。无论从文学还是经历,阎连科都实至名归。他有着犀利的讽刺和对现实的观察能力,最重要的是他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这和卡夫卡的创作精神一样。
大姐床头是人生第一个图书馆
阎连科小学时读的第一本小说是《西游记》。那时他的大姐生病,老是腰疼,只能躺在床上。阎连科也不知道姐姐是哪里来的那么多书,一本接一本地看。晚上看得晚了,母亲老骂她怎么不熄灯。她就等大家睡了又点上煤油灯看。阎连科很好奇,想知道大姐到底看的是什么书。他在大姐床头看到了《西游记》。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充满浪漫幻想,这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年龄吻合,让他觉得读书是如此有趣。大姐的床头是阎连科人生的第一个图书馆,他完全是在大姐的床头看完了今天看来是“红色经典”的几乎所有小说。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世界上什么书好,也没听说过“四大名著”四个字,即使谈到《西游记》,也不知是四大名著。初中时,他同学的哥哥是飞行员,来信说可以寄来一本《红楼梦》,那也是孩子不能看的,只有省委书记和军长一级才能看的书。说了好长时间,终于给他寄来了。非常偶然的一天,同学给阎连科一本报纸包着的书,上面写着“红楼梦”三个字,阎连科为这三个字浑身发抖,紧张得不行,跑到男厕所打开一看,果然是想之念之的《红楼梦》。
青少年的阅读对阎连科的写作有着相当的影响。很多人说他的写作故事性比较强,有很强的矛盾冲突,这和童年时期的阅读密不可分。“《西游记》使我发现生活中确实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之前,我从来没去过县城,更没见过城市。但《西游记》让我感受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我家到县城有30公里,十四五岁前,那里对我是一个梦想。而这种梦想,后来就转移到了小说中的奇妙、新鲜的世界里。”阎连科说,阅读的故事是他的另外一种人生,这和他的现实世界完全不同。他认为四大名著中,真正对人有价值的是《红楼梦》和《西游记》,它们开辟了文学的另外两种想象的写作。
通过写作改变命运
偶然的机会,阎连科看到了张抗抗的小说《分界线》,得知她因为写了这本小说就从下乡的农村调到了省城去工作,才知道写东西是可以作为改变命运的一种方法。他得到启发,立马动念开始写作。因此,对于阎连科来说,“张抗抗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也是给他最大启发的人。
入伍时,部队见阎连科写过东西,便让他当了连队的文书。部队重视新闻,规定凡是在《解放军报》或国家级报纸上发一篇稿子,或者在省级报纸上发五篇,都记三等功一次。阎连科写得挺卖力,三年立了三个三等功,还入了党。
1985年。在写了七八个短篇后,阎连科写了第一个中篇《小村小河》,寄到《昆仑》却被退回来。不久《昆仑》编辑海波来商丘体验生活,由阎连科“全陪”了十来天。临上车他才敢把《小村小河》拿出来,给海波塞在后备箱里。三小时后,海波打来电话,说他看了一半就决定发表。这时,阎连科想:其实我能写好,写得让自己满意,让别人愿意看。
似乎是突然爆发出狂热的创作激情。他每天几乎玩命似地写,每年都发七八个中篇,《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速度快,产量高,光《收获》一年就两个头条。阎连科挺得意,觉得这么多东西都被自己“倒腾”出来了。
1995年,中国文坛掀起了作家文集热,阎连科也出版了文集。他把自己以前的东西都找出来,细细读,才发现不管别人怎么说好,总不能让自己满意。
“那么一大堆,有几个值得回头一读?都是在自我复制,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讲。我冷静下来了,决定放弃以前那种疯狂莽撞的写作,把注意力集中在语言、结构和小说的技巧上。宁可少些,也要更好。”阎连科开始反思,重新探索小说创作。
立场也是一种人格
相对而言,阎连科的作品题材都会引起特别关注。他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的写作和现实总是有那种“过分紧张”的关系。作家对现实和历史热切而个人的表达,比较容易引起读者的争议。莫言的《丰乳肥臀》、贾平凹的《废都》、王安忆的《三恋》、余华的《兄弟》等等都是这样。彼此的差别,就是有的作家会吸取教训,而有的作家却表现出了固执。
但他却从未试图改变自己的写作方式。“既然不关注现实,也同样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我为什么要那样的固执和冒风险?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那样写?这牵扯到一个人对文学的理解和世界观以及作家的个性问题。我是作家中少有的固执的人,又是个特别笨的人。”阎连科说,在写作中,自己已经浪费了很长的时间。现在,他无欲无求,日子也过得比一般百姓好得多,为什么不彻底放下包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呢?放下一切功利的思考,甚至是写作就不是为了出版这样最基本的想法。这不是破釜沉舟,也不是最后的选择,只是他个人的一种写作态度。
这样的作品显然会使出版多一些波折。阎连科说:“对出版界表现出来的过分谨慎和闭关大门,我丝毫没有抱怨和不理解。”他设身处地想,对于“某些”作品,如果自己是出版界的负责人,也可能会把它拒之门外。但他不会因为这样就改变写作立场。立场,其实也是一种人格。
曾经,阎连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让同行们咂舌。后来因为腰椎病他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每当他趴在床上写作时,时常黯然伤神,流下泪来。没有人能够体会到他对坐在桌前写作的那种怀念。除去身体上的病痛使他感到沮丧,创作中受到挫折给他带来的无奈和绝望,同样无人能体会。
要有几次不为出版的写作
阎连科的作品中,最没有争议的是《情感狱》、《日光流年》、《年月日》、《我与父辈》等。“后者是亲情家族长篇散文,谁写都会说好。《日光流年》是很强的寓言性小说,和现实拉开了相当的距离。它们和我的《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风雅颂》、《四书》等,是我写作中的两类和两极,是一种矛盾的存在。”
2005年,阎连科的小说《受活》获鲁迅文学奖。2006年,他又倾力创作了中国首部反映艾滋病的长篇小说《丁庄梦》,希望唤起人们对艾滋病人的理解,唤起人们从灵魂深处对人性乃至人性黑洞的警醒。
“老实说,在写作内容上,当一个作家明白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时,其实你的艺术想象正在被约束。如果你是一个特别注重叙述方法和小说思维的作家,你的退让和收缩,其实已经收缩了你小说艺术的探索精神。”阎连科说,他希望自己一生的创作中,应该有几次完全不为出版的写作,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把自己从某种约束和自我约束中解放出来。
2013年,阎连科拿出了一部超级自信的作品。他觉得,任何小说都没有像《炸裂志》这样,写出我们社会那么蓬勃发展的力量,那种无可阻挡的朝气。
有人说,看《炸裂志》像跑步一样让人停不下来。读者在跑,书中的人物也在跑,但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这部小说背后更大的力量,不是怀疑或担忧的态度,而是提出一个社会不能永远长跑的问题。不停地在路上奔跑会出现什么问题,去哪里歇息、歇息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我们都不知道。小说不论怎么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最后还是有着清晰的结局,整个炸裂城,所有的钟表、手表上的时针、秒针都在一夜之间不走了,有多半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都从表上、钟上掉下来。一个城市就像一个坏钟表的垃圾场。在这部作品中,阎连科表现出对现实探讨的勇气。
有人认为莫言之后,阎连科是最有可能冲击诺奖的作家之一。阎连科说:“中国文学整体上越来越受海外关注,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最受争议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小说要有一定的冲击力。”
有一个莫言获诺奖,足以让我们光荣很长时间,最重要的还是踏踏实实写作。阎连科说,自己和其他作家最大的差别,是个性上更倔一些。说到底,是性格上的倔犟导致自己今天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一加一必须等于二,不能是等于四?一个女人怀孕,都说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是怀了三个孩子甚至四个孩子,变成了四个人、五个人,为什么不可能怀疑她有七八个孩子?别人是文学需要什么就写什么,我是文学需要什么,我不写什么。”阎连科说,被争议不等于是好作家,自己只是更笨一点,“今天我的性格仍然很倔,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想,全部就是这么一个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