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0:纪实/星期天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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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海实习侧记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 放大 缩小 默认   
走向深蓝
——航海实习侧记
钱 榕
■ 西沙哨兵
■ 西沙的灯塔
■ 英姿飒爽的水兵本版摄影:钱榕
  ◆ 钱 榕

  “嘀——”悠长而响亮的汽笛响彻在青岛港口上空。2015年8月7日,163名来自全国各地的海军机关人员、教员汇集于一艘服役了15年的“老兵”船。

  “左满舵,啊!右停车,啊!”在领航人有力的指挥口令中,舰船缓缓地驶离了港口。

  天气炎热。汗水顺着额头、脖颈、背脊滚滚向下,实习队员们分区列队跨立在甲板,海鸥环绕着桅杆与船同行,场面庄严而神圣。

  一场为期20天的航海实习拉开了序幕。

  舰船是他们的家

  参加航海实习的一百多名军官教员中,只有19名女军人(两名军医)。女士的住宿舱位于前端下方的甲板处,舱内宽高皆在三米左右,洗漱间、卫生间、浴室三室相连。据战士们说,这已经是舰上最好的住宿舱了。男生们则住在坦克大舱内的舱室之中,因为人多,除了床位满员,有的甚至还需要支起吊床睡觉。而这样的住宿环境,还是舰上的战士们让出了自己的宿舍和铺位。

  “那你们在哪里睡呢?”

  “船这么大,找地方睡嘛。”

  于是沙发、地板、甚至楼梯的仓库,皆成为他们的床铺。

  按实习计划,女生班被派到舰船底部的机房处,参与舰上的值更任务。

  刚下楼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炸裂在耳边,关上隔音门,虽隔绝了轰鸣声,但巨响的威力依然将坐在椅子上的我震得打颤。不到一个小时,已然头疼欲裂。

  为了减小噪声带来的伤害,值更的战士们都自备了隔音耳塞。当日的值班员刘班长告诉我们:“戴着耳塞也只能抵挡一部分声音,船不出海的时候,耳朵还是会经常耳鸣。”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对长期在船上生活奔波、与大海交手博弈的舰员们,升起油然的敬意。

  在深海中航行,手机没有信号。到了晚上,实习队员们躺在宿舍,一边要耐受船身的摇晃,一边牵挂起远方的亲人。接近陆地时信号出现,队员们便纷纷来到楼梯与大舱处(这里信号强),给家中的爱人与儿女报平安,诉说思念之情。

  这时就想起脚踩陆地的坚实与温暖。

  船靠码头时,舰上定时有士兵在旋梯处轮流执勤站岗,于是问起船员们平日的闲暇生活。值岗的战士汪小俊告诉我:“若是船不出海,我们除了日常的训练,平日需要对舰船进行维护,刷漆、擦油,保证它能够保持良好的状态,这样出海时才能确保航行的安全。”

  “在外这么多年,你们想老家么?”我问。

  “开头一年特别想,每天都想回去,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不去想它。但只要一想,眼泪就止不住。我们水兵在岸上没有住的地方,船舱就是我们的家。别看舰艇可供活动的范围只有几十米长的坦克舱,但舱内设有乒乓球台桌,划有羽毛球场地,还配备了呼啦圈、毽子等健身器材,另外还可以围着大舱绕圈跑步呢。”值岗的战士汪小俊腼腆地说。他黝黑精瘦的面庞,那一刻格外明亮。

  我跑到坦克舱,看到除了小汪说的那些,还有队员自备小凳,支起小桌铺上棋布下起了围棋。

  “不畏巨浪高,但忧桨不齐”

  起航的前一晚,青岛校区的负责人江参谋再三叮嘱我们,在出海航行时要远离栏杆,别在甲板多加逗留。

  远离栏杆?心中不免犯起嘀咕。出发前,我曾浪漫联想,在舰艇上依栏远眺,感受天风海韵,该是多么惬意啊!故对江参谋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心想,栏杆可是观赏海景的最佳前沿阵地呢。

  江参谋看着我狐疑的神色,亲切的笑容渐渐变得严肃。

  “我以前也是水兵,那时心高气傲,仗着自己年轻,常常不把前辈的话当回事。可能是老天惩罚我。没多久,我和最好的两个兄弟出海执行任务。不凑巧,我们遇见了大风浪,因为经验不足,配合失误,船翻了过去。我两个兄弟都牺牲了,我侥幸活了下来。但再也不能出海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我很愧疚,有时甚至会想,或许活下来的应该是他们。”

  说完这段故事,望着夜色中的青岛海,江参谋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你不知道危险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来临,且你们还没有航海经验和相关素养,更要保持足够的警觉。安全第一。”

  心中惶愧。这才理解了他的一番苦心。

  上艇后,更印证了他的话。

  每一次航行,对于水兵们来说皆是一次冒险,一次与大海的搏斗。海上无风三尺浪,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即使是出海多年的老兵,航船时也来不得半点马虎。

  如果说陆军的训练侧重个人军事技能的话,那么海军看重的则是团队合作精神。风流、水流、船位、靠拢角度,每一环节都会影响靠泊,一不小心舰船就有搁浅的危险。靠港、离港、抛锚、值更、灯火管制,一项项看似平常,其中却潜藏着危机与风险,而这些,并非单靠个人的技能素养所能完成。若船员们动作不齐,心不一致,抑或哪个人执行任务时开了小差……任何微小的失误,到了大海上都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8月的海上天气炎热,离港靠港时,我只穿着短袖海军服,而舰员们除了一身迷彩,还要穿上厚厚的救生衣。靠码头时,需要六根缆绳将舰船固定,每根缆绳由两名舰员负责。船上的舰员抛缆绳球,由岸上的舰员接到后,将绳子拴在系缆桩上。为了使靠船位置准确,整个过程需要重复调整多次。缆绳粗重,舰员们需要用全身的力气去抛绳或拉绳,并且动作得十分麻利,若船离岸远,或有逆风,缆绳球往往会抛进海里,如此就得重新再抛,几次下来体力耗损极快。岸边的礁石很多,缆绳粗重,若舰员们体力不够抑或稍不注意,随时都有意外发生的危险。

  除此之外,晕船也是水兵面临的一个巨大问题。舰船行进途中有时摇晃得厉害,船身时上时下,时左时右。有的实习队员课上到一半,扶着坦克大舱的墙,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跑回了宿舍;有的即使躺在床上,依然头晕目眩。

  舰艇的政委告诉我们,要是台风来袭,连很多老兵都难以忍受。“远海航行时,有人因为晕船反应剧烈,呕吐不止,恨不得从船上跳下去;还有一些护航的船员,因出海时间太长,船上生活过于枯燥而抑郁,接近精神失常。”

  闻此,大家都沉默了。

  “远海航行很辛苦。近几年,舰艇的海上行动年平均都在200天以上。大海太大,人太渺小。然而,不畏巨浪高,但忧桨不齐。只要兄弟们团结一致,相互依靠,这些都可以克服。平时得闲我们会开展一些文体活动,日子还是有色彩的。”

  刘公岛之思

  晚饭后,我与几名女实习队员来到甲板中央吹海风,看落日。

  不一会儿,一位中年男队员走过来给大家看照片。“这是刚刚抓拍到的,希望你们喜欢。”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照片中,大家的剪影印在晚霞里,颇有意境。

  后来上课时,我们得知这位充满诗意的队员,是来自南京指挥学院教授作战学的老师马爱国。

  马教授40岁左右,留着平头,皮肤黝黑,挂着金丝边眼镜,看上去结实干练,第一眼给人的印象,像军队里铁血严厉的教官,若放在学校,则是典型的教导主任。平日里话不多,空闲时常看到他搬着电脑到餐厅工作,周围人来人往,他却旁若无人,埋首备课。

  实习队员的上课地点位于坦克大舱。坦克舱内空气闷热,发动机的噪声在耳畔轰鸣,人在里面即使只坐不动,不多一会儿就汗如雨下。老师在上面讲课,时常要掏出纸巾揩汗。这天,是马老师授课。课未开始,已满头大汗。他摘下眼镜,往衣服上简单擦两下,开始讲授。两个多小时的课程,滔滔不绝、引经据典,不时中英文互换,讲到亢奋处,他不禁从座位上站起,挥舞双手,慷慨激昂。当说到甲午海战邓世昌为国捐躯、战败后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的屈辱历史时,马教授双眼潮红。刘公岛海战,旗舰定远舰炸毁自沉。日本人打捞起残骸,在福冈修建了一座“定远馆”,大门就是用定远舰被炮弹洞穿的钢铁做成。这扇大门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蒙受着羞辱。“海军之殇,民族之痛!”说到动情处,马教授潸然泪下。 

  舰船抵达威海港口时,实习队员列队前往刘公岛参观学习。刘公岛,一个标志着海军诞生与发展的历史圣地,一个记载着海军战斗与失败的屈辱之地。我们虽非封疆大吏,却是一个个热血中国人。在北洋水师提督府面前,163名海军战士举起双拳郑重宣誓。《人民海军向前进》在刘公岛的上空回荡,庄严的誓词与“威震海疆”的牌匾,激发了在场每一位海军的爱国热情与民族荣誉感。

  当天,岛上举行了一场签名售书活动,书的作者正是甲午英雄邓世昌的后裔。在场购书签名的人很多,马教授也是其中一员。通过工作人员的帮助,他终于获得作者的联系方式,得以向对方表达敬意,并诚叙自己的感想。

  “极”与“极”

  经过四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大船终于在8月20日清晨抵达目的地——永兴岛。上甲板时,队员们无不为眼前的景象所惊艳。

  西沙的海与别处大有不同,岸边的海水碧蓝,澄澈透明;往远处瞧去,海水陡然分界,朝深蓝渐变;抬头仰望,白云与晴空浑然相接,乳白的沙滩细腻纯洁,一红一绿灯塔如深情的爱人般对岸相望,如油画,如壁纸,纯净而唯美。

  但喜悦的心情很快便被岛上的天气给浇灭。海边气候潮湿,盛夏之际,酷暑高温使永兴岛变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走在路上,不多一会便汗流浃背。别说人受不了,小岛的狗也受不了。烈日悬空,树阴底下到处趴着耐不住高温来避暑的狗。大队伍从身边经过时,它们便直起身子探头打量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充满着警戒与好奇。

  带队的士官说,永兴岛的夏天即使到晚上温度也极高,宿舍内没有空调,战士们经常到夜里十二点都无法入眠,大汗淋漓。

  行至中途,实习队员中不少人出现了头晕气虚、乏力嗜睡的症状,起初当是中暑,后来听军医说这其实是“醉氧”引起。永兴岛靠海太近,岛上的氧气过量,不少初登者便会因过于充足的氧气而引起不适。而这种现象,在海面航行时同样也会出现,没有坐船经验的人在大船航行时,总觉得昏昏欲睡也就是与“醉氧”有关。

  走在岛间小道中,排排的椰树昂然挺立,仰头望去,每棵树上都结着饱满翠绿的果椰。然而带队的官兵告诉我们,若是台风来袭,岛上的椰子树被暴风刮伤了根,往往要死去一半。

  除了天气问题,西沙还淡水稀缺,矿泉水、纯净水需要从他处供应,碱性的沙地与土壤使得蔬菜无法生存,战士们吃的皆是大棚种植。棚不大,几块菜地种着一些普通常见的蔬菜,但这普通常见搁在此地,也变成了珍稀奢侈物。

  常年驻守在岛上的战士对西沙这样评价道:西沙这个地方,人待一天是天堂,待一周是人间,待一个月就是地狱。三句话中,饱含着一位边防战士对这国境之南的土地深刻而复杂的情感,是一种“极”与“极”的体会。

  西沙的战士们很多都是单身。有的自身条件十分优秀,却也依旧难以成家。“别说姑娘不愿意嫁,我都舍不得娶她。”来自湖南的一位士官苦笑着说,“我有个战友,老婆难产死掉,他都回不去,因为么子类?没有到岛上的船。舰艇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启动的。哪个妹子跟了我,要受苦的。”听到这里,周围的一行人都沉默起来。

  古往今来,军人的人生价值与职业束缚较之普通人往往有巨大的不同。而在和平年代里,虽没有炮火的威胁,却也有着太多引而不发的精神危机,那是关于内心的战役与灵魂的隐痛。

  驻守在海岛的这些战士,他们无声无息地奉献,日复一日地训练,以时刻保持最佳的战斗状态。然军人这一身份却存在着一份永恒的悖论,于是奉献的止境在哪里,饱满的战斗激情何时得以释放,军人内心的悲怆与痛苦如何表达与诉说……望着眼前这些无私无名的战士们,胸中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终究问不出口。

  忽然想起到达永兴岛的前天晚上,舰船在海中央临时抛锚。实习队员们聚集在甲板上,听航海长讲识别星星的方法。航海长用手电筒照着天上的星星,教大家找寻北斗七星、天蝎座等。站在航海长身旁背手而立的人,身材壮实,背脊笔挺。身边的伙伴告诉我,这就是舰长。

  我悄悄看着舰长,发现他虽然头发花白,但眼神仍然如此清澈,犹如一位果敢的年轻人。他正不动声色地抬头望着前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海天交接处。

  大约有一个多小时?舰长始终保持着眺望的姿势,腰背挺拔。

  此刻,忆起那清澈的眼神和一直挺拔的背脊,突然明白,坚守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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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民晚报纪实/星期天夜光杯B10走向深蓝 2015-10-25 2 2015年10月25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