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9:夜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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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04月06日 星期三 放大 缩小 默认   
无那素发
胡晓军
  胡晓军

  年齿见长,外貌的变化似乎远远大于内脏。我说似乎,实则未必,只因为内脏轻易看不见而已。血管变窄、心室加厚、骨质增生,特别是腰椎间盘突出,不可不谓大矣,但因深藏体内,既不见诸于体形,更难现诸于想象。有道是口说无凭,唯有触目,方可惊心。

  最惊心的,是头发。

  我的头发,从青年时的直硬,硬挺挺地竖立,趋于绵软,软绵绵地耷拉。耷拉下来的结果影响脸型,整个儿慢慢地变圆。我原以为性格不止决定命运,随着年龄的增长、生活的安逸,性情逐渐平和,头发也会见贤思齐。我说以为,实则不然,真正原因是气血不足,导致头皮提供的养分消减,好比土地贫瘠,再也无力栽培劲松,只好降格,改植弱柳。

  最揪心的,是长速。我的头发,从青年时的疯长,疯杂杂地狂长,变得缓慢,慢吞吞地蠕延。去理发店的频率,由原先一个多月拉长了不止一倍,理发师的手脚也加快了一倍不止,不消片时,连剪带洗再吹,全部搞定。我说好像,实则非也,奈何收成下滑,以至收无可收、割无可割,纵有全副手艺在身、全套家伙在手,也只能一声太息,收工了事。

  最伤心的,是密度。我的头发,从青年时的茂密,密层层地丛生,逐渐稀疏,疏落落地散落。稀疏的原因,就是脱发。脱发原是新陈代谢,再也正常不过,但如今的问题是陈的谢了,新的未能代之,甚至再也不能代之。剩下的头发因间隙加大,彼此失了依傍,只有接受倒伏的命运——这才是头发耷拉下来的根本原因。

  我说耷拉,有些啰嗦,古人仅以一个垂字,便已穷形尽相。当然,仅一个垂字,不足以言老。古时童子不束发,头发长了听其下垂,故名垂髫。陶渊明进了桃花源,就见有垂髫怡然自乐。谈及年纪,古人多以发型代指,由童年入少年,就把头发盘成两个左右对称的髻,名为总角;由少年入成年,女子谓及笄,男子称弱冠。插笄也好,冠礼也罢,头发的形状都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同样是垂,须观其色。陶渊明所见的垂髫,是乌黑且发亮的;所见的黄发,则是由白而泛黄的。谈及少长,古人常以发色代指,最常用的是青丝白发,青对白,丝对发,对得工整。若不加前缀,则自动默认为白色,鲁迅就有“挈妇将雏鬓有丝”的诗句。其他如素发、华发、霜发之谓,皆为白色之意。白而发亮,可称银发,好听却不值一钱。总之,垂与白连用,就是一个完整的老人了。韦应物为山耕叟作歌,头一句便是“萧萧垂白发”,杜甫《秋兴》八首寄情天地、放怀古今,末句却以“白头吟望苦低垂”作结,回归自身形貌与心情。那年杜甫五十五岁,离去世仅三年之遥,不可不谓老矣。杜甫另有一诗,干脆叫做《垂白》,说的则是年高九旬、志高体乏的冯唐。

  我的头发,从青年时的乌黑,黑漆漆地发亮,逐渐生出白发,白丝丝地亮眼,数年下来,而今已黑白参半。白发初萌,自己浑然不知,乍被点醒,急取镜子来照,只感觉那根白丝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便念起秦观那句“白发无端镜上来”。直到伸手去拔,一丝痛感过后,一缕素发在手,这才信了。不解的是,黑发易落,白发非但难脱,且轻易拔不下来。韦庄起床梳洗,每次都拿镊子去拔,还作诗云:“白发太无情,朝朝镊又生。始因丝一缕,渐至雪千茎。”我不用镊子,只靠手指,其结果与韦庄无二,拔一生千,颇有一道生万物的意味。这才晓得那些个毛孔,其实大多并未休眠,而是约好了时间反戈,齐齐地抽出白发来,就如它们往年抽出黑发一般。

  至于黑发转白的原因,古人不知,却也道中了一些符合科学研究的结论。王安石说“世事栽培白发生”,的确如此。劳逸无度、起居无常、饮食失调、心态失衡等等,无不源于世事纷扰,可令白发早生多生。不过世事只是栽培,仅是外因;衰老实为种子、才是内因。辛弃疾问“白发宁有种”,白发定是有种的,就是衰老。还是杜牧说得简洁通透:“青春留不住,白发自然生。”

  我已不再去拔白发。拔不胜拔,固然无奈,但更觉得既然世事难免,白发自是难免;既是自然并且无害,理应与黑发同等对待。只是希望“空悲切”的时候能少些、再少些;“白首放歌须纵酒”的机会能多些、再多些。对于头发,不论黑白,三教的态度各有不同。儒家讲忠孝仁义,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须整理修饰但不可毁伤;佛家求四大皆空,皈依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尽一切烦恼丝;道家要清静无为,连头发带胡子均任其生长,不事修剪。我崇儒家重义理,却也不过于进取;尊佛家修善心,却也不急于出世;信道家顺自然,却也不耽于无为。所以我对自己的头发,也介于三教之间、近于三教之末——无论黑白任其生长,此时近于道;酌情适时清洁打理,此时近于儒。若得延年,岂止“白头搔更短”,料必谢顶直至纤毫无存,那时近于佛,最好心镜空明,伺机涅槃。正是——

  生来即若上高楼,究竟几回秋。无那素发,有容彩翼,此境复何求。

  清风岂为催人老,且以一樽酬。起舞行吟,迎朝拥暮,总是少年游。(调寄《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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