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时过境迁
和解的唯一途径是,一方要有强大的勇气承担责任,一方要有足够的气量宽恕。邓子儒扣动扳机时,将枪口朝上,子弹打在了天花板上。而刘云翔竟然也是同样的选择,只不过他那一枪是空的。六分之一的概率嘛,但他也不想让他的邓大哥担这个风险。
刘云翔回到部队不久,就到昆明去了,或许是他主动要求去的。陈纳德的飞虎队正需要他这样的飞行员。那一年世界进入了疯狂状态,纳粹德国进攻了苏联,日本偷袭了珍珠港。重庆人的说法是:这是在打群架乱甩锭子(拳头)?但不管怎么说,一直在战争中独撑危局、苦苦奋战的中国人看到了抗战的新希望。
1945年8月9日下午,刘云翔在设在重庆的美军野战医院的病床上得到日本战败的消息。收音机里的播音员用狂喜的颤音大声播报:“日本投降了!消息来源确实,已从美军新闻处得到证实,那里的电话已经接不通,但每一条线路,每一个话筒,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惊天消息,日本投降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这个播音员竟然喜极而泣。
病房里顿时沸腾了,能下床的伤病员全都蹦了起来。刘云翔这次是左腿贯通伤,半个多月前,日本飞机上的一颗7.7毫米侧向机枪子弹击中了他,差点就打断了他的左腿胫骨。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负伤了,只不过后两次受伤一次是在昆明治疗,这次虽然也在重庆养伤,但却没有人给他送早点和鸡汤来了。尽管他所住的医院和蔺佩瑶也不过十来华里的距离。战争早已把这对生死恋人越推越远了。
刘云翔的伤口还没有拆线,腿上还上着护板,身上还穿着病员服,开初还有三两个病友、护士在他身边,但一来到大街上,他们马上就被冲散了。所有的人都在欢笑、拥抱、蹦跳。当然,这个世界总有一个人,是你在喜悦和最悲恸的时候,特别希望能够与他(她)在一起,哪怕只有眼泪,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刘云翔望着狂欢的人群,忽然忍不住想哭。
蔺佩瑶和她的丈夫邓子儒站在一辆敞篷吉普车上,站在他们身边的是几个话剧界的导演明星们,有应云卫、白羿、吴祖光、金山、蓝马等。他们显然做了些准备,蔺佩瑶一袭白色纱裙,头带白色的蕾丝编织帽,背上背着两翼夸张的白色翅膀,打扮成和平女神的模样;白羿一身蓝色裙装,头上戴着花冠,打扮成春姑娘。这些平常都很矜持的文人们大约刚喝了好多酒,每个人都红光满面,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癫狂到无以复加。
这辆独特的吉普车自然引人瞩目,顿时成为欢乐海洋的中心。但吉普车又被一辆扎满红线的大公共汽车堵住了,这辆“彩车”也许是在匆忙中完成的,人们都来不及找齐装扮一辆彩车所需要的彩带,只是把一团一团红线绑在车窗上。车里有些人在挥舞双臂,但更多的人则站在车顶上又蹦又跳。有人在上面大喊:“让和平女神和春姑娘上来吧!让我们的明星们上来吧!”
这声呼喊很快得到大家的赞同。白羿和蔺佩瑶几乎是踩着人们的肩背、头顶,被一双双高举的手臂举上了公共汽车。现在蔺佩瑶和白羿并排而立,一个带给人们和平降临的喜讯,一个带给大家万物从此复苏的希望。整个山城都为这两个美丽非凡的尤物陶醉了。
刘云翔看到蔺佩瑶和邓子儒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已经战死了。活到战争胜利有什么意思呢?死在战场上才是好男儿。他隐约预感到,惨烈的抗战终于胜利结束了,他的情感“抗战”也将再度开始。他几度被人流挤到彩车一侧,离蔺佩瑶也就三四米的距离。有两次,他忍不住大声喊:“佩瑶!瑶妹,是我……”但这声音就像在山呼海啸中扔到大海里的一块石子,没有人看得到,也没有人听得到。有两次他挤到了彩车的车门边,他拍门,仰头高喊,喊得杜鹃泣血,声嘶力竭。他的伤腿令他爬不上彩车,也没有人帮他。彩车走远了,刘云翔慢慢追不上它了。
刘云翔终于在一家叫“国际”的舞厅外找到了他们。可是啊,他已经跨不出那一步,他的左腿竟然麻木了,是那种在冰水里浸久了的僵硬和无知觉。他再次泪流满面。他竟然昏过去了,或者是睡过去了?等他醒来后,“国际”舞厅门口已经曲终人散了,喧闹还在别处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