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尾声:从1914年4月说起
终于到了尾声,在一部雄浑、辽阔而浩瀚的上海史中,尾声说些什么呢?让我从1914年4月说起吧。1914年4月,本书的主角们,有生有死,但生死明灭之际,各自又处在时间魔盘怎样一个点上?
哈里·斯密·巴夏礼先生永远看不到1914年4月的青青杨柳了。1885年,清帝国还在与法国人纠缠不清当儿,巴夏礼被流行疾病之一的疟疾一下击溃,溘然弃世。在上海,或许,那尊端立在外滩九江路一边的雕像代巴夏礼作了超越生命的凝视,他将目光由1885年投射到1914年了吗?我想知道,透过目光,他还想告诉我们什么?或许,他幽灵般的思想已不停留在上海,欧洲立刻将爆发的战争让他忧心忡忡?
麦华陀,同样也听不见他头上1914年4月上海梧桐树的亲切喧哗了。与巴夏礼同一年份,1885年,他在自己的英国老家撒手西去。弥留之际,他想到过上海吗?他的思想漫步于让他一度很用心思的格致学堂吗?他是否也如巴夏礼般,神思恍惚于即将开打的世界大战,惊诧万分着普林斯普在萨拉热窝对斐迪南大公开出的那一枪?
王韬,狷介、狂傲且又才华独具的晚清上海文人,倘若王韬能够活到1914年,倘若王韬亲眼目睹清帝国四分五裂的情景,以他个性和气质,会跟随陈其美、李燮和、李英石们一同冲向江南制造总局的大门吗?或许,如此想象更符合这个晚清才子的情怀:四马路的某一幢他经常出没的青楼,精雕细刻的梁柱间,倚着栏杆,他一手搂着名妓,一手将碗里绍兴花雕尽数倒入口中,随后,放眼那条忽然地每家每户都插满了白旗的四马路,孟浪万分地吟诵着:“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容闳,这个来自南方造反者家乡的男人也不能被1914年4月的春风抚摸脸庞了。两年前,在美国,容闳将自己的肉身留在了新大陆肥沃的土地上,而将灵魂交给了自己信仰的上帝。倘若1914年他还活着,那么,上海呈现而出的世界大都会初级景象应该会让他惊喜交加的。当年,在宝顺洋行充当买办的生涯没让他产生什么美好的感觉,但受曾国藩委托,为江南制造总局采购机器并看着中国第一家工厂的诞生,则让他欢喜异常。尽管,许多年来始终奔走在异国他乡,但上海,无与伦比的上海,让他说不完、道不尽啊,只是,1914年4月,他只能在天国俯瞰扬子江边的这座城市了。
那么,叶澄衷呢,那个黄浦江上摇动舢板的少年,那个浙江定海前来上海闯码头的宁波汉子,他又怎么样?很遗憾,1899年,清帝国的关键年份,中国这部大历史的关键时刻,他万分哀怨地驾鹤西去。原本,他可以活得更长久一点,他还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做,但老天不给他这份福祉,那因了老天也妒忌他的成就吗?或者,那因了无论他个人有多少成功,无论这成功里包含了他个人多少心血,他的获得,在最本质的意义上,确是包含了对他人、对社会的剥夺,较早地离开人间,不过是对他曾经的剥夺所作的平衡,得到多少,必须失去多少。如果他能活到1914年,中国士绅的代表叶澄衷,对龙旗在烟火中销毁、五色旗在中国天空下飘扬,又会有怎样的一份感觉和判断呢?
朱葆三,他看到了1914年的上海天空,而且身临其境了这个年份。正是那年,海上名流朱葆三在上海总商会的议董选举中,以120票高居首位,就此担任上海总商会协理。一年后,又因上海总商会总理(即会长)周晋镳接任沪海道尹,朱葆三上位上海总商会总理,成了上海商界驱云赶日的巨擘。这样的想象大致不会有错,1914年4月,暮色将要苍茫但夕阳还末落尽之际,朱葆三缓步走出上海总商会大门,慢慢地跨过三摆渡桥,一路徐行至桥南堍,想着要在盆汤弄紫园或畅园好好洗上一把。白天的工作让他很疲惫了,毕竟,他已66岁,过了耳顺之年,迈向古稀岁月。在那优雅宜人的“密房曲室”里,他会不期而然地相遇陈其美吗?倘若相遇,两人相视一笑,或寒暄几句?可以肯定一点,1914年这个百花盛开的季节,朱葆三没有想到自己日后将失足于“艳电”,这让他赫赫煌煌的人生因这个细节而蒙上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