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说起菜肴,把有水准的,称之为色、香、味俱全。后来不知从何而起,
加了一个“形”字。色、香、味、形,集中在一道菜上,是个很高级的要求。再后来,有人认为,要说饮食上的美感,必须由色、香、味、形、质、意(指烹饪和文学、语言、乐、舞、景等因素产生的综合性美感)六个部分组成。这就更高不可攀了。甚至还有人提出,应当再包括一个“气”字……
随他怎么说,我只是认为,没有把“声”考虑进去,好像有点问题。虽然,吃饭的时候发出咀嚼的声音会被认为不雅,但真正碰到应该发出声音而不发,比如吃萝卜时把“嘎嘣脆”给“扣留”了,那可非要把人憋死不可,多没劲啊!
为什么古代的人对于“味”字之后的那几个字不放在心上?想来想去,恐怕只能说他们不太讲究,或者觉得多余。袁枚对饮食多精通啊,在他的《随园食单》里面,这个“戒”那个“须知”的,很多,就是不肯在“形”上面花点笔墨;李渔多会吃啊,在他的《闲情偶寄·饮馔部》里面,对每样食材都要号号脉,定定性,却看不到一点“形式主义”的东西。如果我们想通了,确实会觉得“形”,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做得再好看,吃下去,一切都结束了,还想怎样?但做人,不可以参得那么透,否则,人生只有“精”,没有“彩”了。
饮食当中适当地给予“形”,或者“气”“质”“声”,乃至“意”以一定的地位,我相信就如生活中的“爱”,并非仅仅因为要传宗接代才去“做”一样。趣味趣味,有“味”不够,还要有“趣”,这样才比较完整。
若说中国的古人对于食品的“形”,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不是事实,宋陶穀《清异录》等著作里,记载着有人用鮓臛脍脯、醢酱瓜蔬做成诗人王维的一幅《辋川图》;晋人《南方草木状》等著作里,提到女工在瓜果上“雕镂花鸟”的事情。不过,这些故事,在我看来,只是用各种食材创作一件工艺美术作品而已,和真正烹饪意义上的“形”,还不是一回事,尤其是它的实用性比较地不能被有效提升,无法使人把它作为增强食欲的手段来看待。假使非得说古人是重“形”的,那也是尊重食材在被烹饪前的形状,并非在“造型”上有所作为。
我没有请教过专家,因此便武断地认为,中国现代烹饪对“形”的重视,更多地是受到西方餐饮的影响而不是中国的传统。我曾听一位很专业的厨师说,西餐的装盘艺术确实要比中餐高明。可喜的是,在一些比较专业和高档的中国餐厅,无论是菜肴装盘还是菜肴造型,正不同程度地体现着厨师的美学追求。
餐厅里的一道香干马兰头,是点击率很高的菜肴,多数餐厅即使再嫌麻烦,也要在这道菜上“拗”点造型,通常会把它做成一座“金字塔”。大概受此影响,用作冷拌菜的万年青(油菜芯),往往被如斯处理,我简直无法想象,倘若不把它做成一座“金字塔”,还能做成怎样的形状能够引起食客的注意?冷拌菠菜是没有吸引力的,试试,堆成“金字塔”形之后,是不是会成为众筷之的?同样的,那些酱萝卜、豌豆泥们也被“金字塔”了,其中蕴涵着烹饪美学的渗透和对食客视觉感受的考虑,想必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若说无锡名菜“梁溪脆鳝”之所以看上去像一座“金字塔”是受到了埃及法老墓的影响,决无可能!解释得通的理由,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觉得这种造型具有稳定、凝重而不失向上的动态感受。不管我们试图怎样去撇清“金牌扣肉”和“金字塔”的关系,事实上它注定就是埃及金字塔在一道菜上的模拟和再现。由大而小的方形肉片堆砌起来形成了一个典型的锥体结构,难道还会让人联想起西安的大雁塔不成?
在杭州有名的百年老店知味观里,我见识了一道被店员毫不忌讳地用“金字塔”来称呼一种“扣肉”的菜肴。但这座“金字塔”和普通的金牌扣肉有所不同:普通的金牌扣肉系用肉片堆砌而成,而它是把肉片顺着一座金字塔的模具沿边缘放置(相当于缠绕)。一个令人疑惑的问题产生了:既然里面有模具支撑,厨师只是把肉片往上面贴,这算哪门子本事?要知道,贴,技术含量确实很低,缠,就要高得多。如果缠也无法入方家的法眼的话,那么缠,不是一片一片地缠,而是像一条布带子那样的缠,并且“带子”是由一整块五花肉打造成的连刀薄片———还得补充一句,长度达四五米,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吗?其中的后续环节包括:嵌入天目山笋干,笼蒸60分钟左右,蒸好后取出扣入盘中。这时的“金字塔”,肉带笋香,油而不腻,酥而不烂;而笋干吸足了肥肉泌出的油脂,显得饱满嫩滑。
据说,在2010年9月杭州(新加坡)美食节上,国际烹饪大师胡宗英,操刀三个小时,做出一份超大版的“金牌扣肉”———长达30余米、薄厚均匀的肉片被一圈圈摆成金字塔形状。现场的工作人员共21人,他们手手相连,围成一圈,将肉片徐徐展开。恢宏的场面,震撼了所有人的心……
把甲鱼和土鸡共煮叫做“霸王别姬”固然幽默,把一条青鱼叫做“五侯鲭”固然文化,把河豚的精巢叫做“西施乳”固然形象,不过,这些基本上在做文字游戏,和实实在在的“造型艺术”相距甚远,因此,“金字塔”(金牌扣肉)的出现,才是值得我们更多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