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K先生在鸿艺会。六七年前上海的会所不似今天这般平易近人铺天盖地。那夜他姗姗来迟，进门时挟裹着一个气团。这气团，复杂强势却貌似温和安静，如同飓风中心。看不出他的身份，也看不到他的过去，只知就在此刻，一个随机组合的交响乐团的总指挥和灵魂人物，他来了。

　　K先生微胖，额头饱满油亮，是夜他一身贵族黑中露出小方领粉色条纹衬衫，领口有优美的弧度，似方且圆，出自他的亲手设计。这微妙的弧线成为一道惊艳的缝隙，盛满性情、趣味和卡路里。

　　他不笑时很有威仪，可他时常笑，眼神知性且密不透风，举手投足间的修炼早已看不出修炼的痕迹。他身段柔软，对自己时常调侃放低，对别人多是鼓励与抬高，那是一种大自信。有时他也会透露些江湖冷暖的经历，让人憬悟命运一切的安排原本皆有深意。

　　从上海，到澳门，到欧洲诸国，再到澳门，上海……这一路，在泥沙俱下的江湖里，K先生能处富贵，能安寂寞，也经历过血雨腥风，所以在他身上极难找出破绽。许多人以与K先生相交游为荣，才人之行多放，他以正敛之，正人之行多板，他以趣通之，永远也无法计算他到底放出去多少交情，也很难形容他是谁。文人商人士子官员儒雅人江湖人，他似乎都是，又不尽然。他妖在没有年龄感，可以认为他由上世纪30年代穿越而来，也能感受到他与生俱来的时尚精神，从他身上能感知时代的沧海桑田，也能认识当下上海的雅集魅力。他身上包含着许多异质性的元素，是静寂与律动的两栖者，也有着摆荡在写意与精密之间的性情，他妙在赢得了这个“之间”，因此得以永动，而澄明的文脉史脉和人脉，也让他洋溢着海的气息。

　　K先生一直未婚。有红颜，却乏知己。情感领域，他是此中隐士，深埋掉过去，这座城池的开放或封闭关乎他灵魂的自由，没有谁能擅自开合，不自量力去攻城多数会铩羽而归，有资格说喜欢的，必是对他有大关怀的女子。至于他，不论喜欢不喜欢，都习惯保持不进不退的态度，这也许更能把人看仔细，也因而丧失了一头扎入的能力。他的情感哲学里，我唯一确知的，就是“走”。“走”是切实可控的状态，张扬的诗化激情与冷峻的理性思维汇流，将红尘烟火归于生命的虚无。而这虚无，或许正是一种根本性的洞悉与期待——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

　　那一年，他与钱君匋同乘。他问钱老，人生是什么？90岁的钱老说：空。空得狎其。还有一次，钱老坐在副驾位置，突然悠悠冒出一句：人生如梦。他遂问，梦在何处？钱老沉吟：梦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