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孙晓玲笔名亦玲,孙犁先生的女儿,1947年5月生,河北省安平县人。初、高中就读于天津市第十六中学,人到中年完成了中国人民大学函授新闻学专业的学业。在邮电系统工作二十多年,当过工人、干部、编辑。上世纪80年代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至今有六七十篇,散文曾获得过全国及省市级奖项。
编者的话:
今年是孙犁先生诞辰100周年。孙犁先生曾在“夜光杯”撰写了《耕堂读书杂记》《文学札记》等专栏,广受读者喜爱。今天本版特刊发孙老女儿孙晓玲的纪念文章,以表示我们对孙犁先生的深切怀念之情。
父亲孙犁是个爱看报、剪报的人。
除了自己的作品,他也从报刊上剪一点自己喜欢的诗句、文章,如瞿秋白的《狱中诗七首》,吴小如的《〈西洲曲〉臆解》等等。“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但是,如果没有的话,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瞿秋白在狱中题在照片上的诗句,想必是父亲极为看重并作为格言与警句的。
鲁迅先生肝胆照人的诗句更是他一生之最爱。父亲在老年仍像小学生那样从报纸上恭恭敬敬剪下先生的诗句,写成书法,赠送给友人和热爱文学的年轻人。
20世纪80年代末,父亲那儿有赠阅的《开卷有益》这本医学杂志。有剪报习惯的父亲曾将其中之首页加以剪存。这页上有唐朝大名医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一版要言,并有“大医精诚”四个字做题目,其内容为“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崄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在自己的医著中专门辟出一个章节讲医德,孙思邈可算是药王中第一人。这张1988年第4期有“名医名言”的“前刊”,父亲给我看过,并跟我说:“‘大医精诚’这几个字派上了用场”,用它写了一幅字,送给了哈荔田先生以示谢意。
我不懂柳骨颜筋,颠旭狂素,对书法一窍不通。可是常见父亲在屋子里小学生般临帖、练字,极为认真。写废的纸就塞在字纸篓里,一团一团的。
著名老中医哈荔田老先生是天津名医,出身中医世家,师承施今墨。自小侍医父亲哈振岗,当地群众称之为“小哈先生”。20世纪30年代即悬壶津门,50年代曾任卫生局副局长和中医学院院长,医术精湛,博采众长,热心教学。至今天津中医一附院二楼门诊大厅还挂着他的照片及简历,是中医界楷模,风范长存。他的一个女婿和我在同一单位,我们都在办公室工作,我在“党办”,他在“局办”,很熟。有一天,他在图书馆见我面露疲惫人很憔悴,便热心介绍我去哈老的寓所看病,说他岳丈每周三在家有义诊,机关的一位老大姐还有办公室的打字员也去那儿看病呢!我找了个不太忙的上午,寻到一宫后面那座三层小楼,见二楼男女老少满满坐了一屋子人,静静地等候义诊。哈老先生是回族,自幼喜读经书,身躯魁梧,相貌堂堂,双目如炬,声如洪钟,待人亲切。他坐在一圆桌前,上铺一台布,亲自诊脉,由妇科名中医儿媳坐在旁边开方,我只喝了他十来副汤药,不贵也不苦,就大为见好,两个月后验血指标就正常了。我很高兴,再去他家时,我给老先生买了些时令鲜果示谢,老先生连连推辞,反而又送我一瓶人参酒让我带给父亲。我知道父亲已多年不喝酒,但他的心意我难以推辞。我告诉父亲后,坐在写字台前的他马上让我送给哈老一本他亲笔题签的作品。见了这薄薄的一本书,哈老爱不释手,谈笑风生,并请我转告父亲给他写幅字,他的屋子里面便挂着几幅名人字画,有孙其峰先生的花鸟,还有梁斌伯伯书法的墨宝。回家告知父亲,父亲很快攒足了精神,用大毛笔饱蘸浓墨,一气呵成写下“大医精诚”四个大字。这四个字是我见到的父亲书法中少见的大,毫锋所至,遒劲朴茂端庄大气,哈老见了极为高兴。父亲告诉我,当他准备为哈老写条幅时,思考了半天,仔细琢磨究竟写些什么好呢?恰好手头有孙思邈这段话,觉得很合适,所以就写了这四个字。遗憾的是,哈老请人裱糊时字洇了,他便让我转告父亲,请他再重写一幅,并用天津中医学院专用信笺写了一封信:
“孙老:
前承赐字非常感谢,因裱功不慎有辱尊幅,殊歉,希再渎清神重赐条幅,不胜感激,再烦。
祝安吉
哈荔田上八九年三月四号”
后来父亲身体明显已不如先,手抖,即使倾心竭力也很难再写成这么大的字了,加上他赶写稿件,超负荷工作,精力不够,事情就耽搁了一些日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向身体不错的哈老先生不料竟因拔牙引发心脏病骤逝。他的去世,让我们和敬仰、爱戴他的许多病患者极其震惊与哀痛。我和爱人急备祭礼前去吊唁,家属说哈老临终前特意嘱咐子女不收病人礼品,婉言谢绝了。后来我读了哈老孙女哈悦《不老的人间———写给我的爷爷哈荔田》一文才知道,哈老发病的前一天还为二十六名病患者进行了义诊,耐心而细致,为他们送去新的希望。事情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哈老先生对病人满腔热忱视如亲人。在坐得满满一屋子人的自己洁净的房间里为普通老百姓免费义诊;在自己吃饭的圆饭桌上铺一块桌布为病人细心诊脉开方;在自己睡觉的大铜床上为病人认真做检查,一点不嫌弃病人;他处处为病人着想,为众多老人妇女儿童解除病痛之苦,却分文不取,有时还向他们赠药,真是可歌可泣,实在让人难以忘怀,至今已成津门绝唱。
哈老先生在天津有几十位“铁杆粉丝”,他家搬到哪儿,病人就追到哪儿,对他的医德医术赞不绝口。哈老尤擅妇、儿科,曾几次进京为中央首长家属治病。在海河边那个独门小院,我亲眼见到年轻的患不孕症的妇女满面羞红地给他送喜糖,向他报喜讯,哈老只是拈须微微一笑,很是谦和。真乃大医也!也亲眼见他为行动不力的患儿诊治时极为呵护、怜爱,那心痛的感觉就如同是亲爷爷一般。
有一次天气特别炎热,小院里临时摆上桌子开诊,病人都在地下室候诊。院子里有一葡萄架,成熟了的紫红色玛瑙葡萄挂了数串引人垂涎。哈老诚心诚意地问我:“你爸爸吃不吃葡萄?要吃我送给他!”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摘果,我连忙道谢阻止了。
1987年8月20日,哈老先生还亲自给我父亲诊过脉(脉弦滑苔滑腻根部较质略燥),并开了十天中药:每天上午吃半剂附子理中丸,每天下午吃三分之二藿香正气丸,均用白开水送下。宜服用,又平和。
哈老和父亲彼此相互敬慕,心有灵犀。他们待人一视同仁,不分贫富贵贱,都有同情恻隐仁爱之心。
因为同住天津,父亲没有给我写过信,我因为有两回生病,一个多星期未能去看望他老人家,给他写过两封信,让他别惦记着。父亲倒是给我写过一张纸条,让我帮助他办点事情。
我至今保留着这张纸条,长不过半尺、宽不过几寸的一块纸片,犹如一通尺牍令我珍藏。
“晓玲:
北京有人捎给我一块砚台,交给《八小时以外》编辑部。杨香桥的女儿哈悦在《八小时以外》工作,你给她打个电话,看她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叫她给问问,在谁的手中,我们想法去取一下。 父”
杨香桥姐是杨循伯伯的二女儿,也是哈荔田老先生的儿媳妇,还是我二姐孙晓淼在天津实验小学时一同住校的同学。她曾对我说过:“我公公特别喜欢你们两口子。”按照父亲的要求,我去找了香桥姐。香桥姐非常热情地把事情办妥,将找来的包着报纸的砚台给了我,还送给我两本《八小时之外》杂志。我即刻送到父亲那里。后来父亲在这方砚台包装盒上题了字,原来此砚系《南方日报》卢昆先生所赠,先送到北京,搁置俩月再捎到天津,1994年年底到了父亲手里。卢昆先生系《南方周末》副主编,后调《南方日报》文艺部工作。《南方日报》拟于1994年年底在广州举办“当代中国学人书画展览”,故卢昆先生于9月份给家父一信,恳请赐字。父亲便寄去一张条幅,不想意外得到此砚。砚为新红木,上有黎铿题“端溪砚”字样,砚形上窄下宽,顶端雕梅花五朵,枝头跃有一鹊,父亲取名为“鹊梅砚”。
大约是“文革”前不久,母亲住大院时,哈老也曾给她看过病。因为这件事,父亲特意请天津日报社一位特别能办事的搞后勤的同志帮忙买一份礼物送大夫,以表谢意。送去前,这位绰号“万事能”的同志特意拿到我家让父亲过目,只见年轻力壮身手麻利的他蹲在木板地上打开一个芦苇草编蒲包,里面是几十个个头很小颜色鲜丽当时十分名贵的四川小贡橘,这种橘子个头小,但皮薄、汁多、核少,又很甜,价格不菲。现在这种橘子进了深秋季节市面多能见到,但在五十多年前的北方十分罕见。父亲、母亲双双站在外屋,仔细观看包蜜橘时的情景,他们脸上露出满意笑容的样子,此时回忆起来似乎很远,又仿佛很近。杏林春暖岐黄济世,父母对哈老先生的那份情意,深深地刻在了女儿的脑海之中,父亲对老伴的关怀与呵护同样让我难以忘怀。
在天津,父亲还特别感谢1993年夏指导弟子为他精心手术的中西医急腹症专家、中科院院士吴咸中教授,也送给过他自己签名的作品,亲口跟我称赞过他配制的中药特别管事、起作用,感谢他的医德医术,使他顺利地跨越了2000年进入了新的世纪,能于1994年大病手术后复出,又为读者奉献出新的作品。
“年逢八旬动刀兵,心腹顽疾一朝清。养精漫步跨世纪,蓄锐争当百岁翁。”这是吴咸中教授癸酉年端午喜贺父亲手术成功并祝健康长寿的赠诗。这首诗曾被父亲的学生陈季衡恭恭敬敬抄录成楷书,镶入镜框置于父亲书房。
父亲在一中心医院做胃部手术前后,家属都在病房轮流值班,大姐、二姐、玉珍姨她们轮流看液、喂饭、回家做饭,哥哥负责与大夫们交流确定医疗方案安排值班儿,与我爱人轮流夜里值班。嫂子管送饭。我看家,也管送饭。有时我就坐在套间外屋沙发上。恰巧桌上有记电话的几张纸与笔就抄写下该院上报市里的两份报告。内容如下:
一、6月28日报告
“治疗小组认为:(1)孙犁同志术后恢复尚好。遵照昨日的专家会诊意见,今日给予‘大承气冲剂’辅新斯的明穴位注射,促进排气。(2)在胃管给药后可试行闭管,为早日拔管做好准备。(3)心电监护改为定时,每日不少于4次监护,以利孙犁同志床上活动及夜间睡眠充分,并加强特护观察,以防意外情况。(4)静脉高营养治疗过程顺利,无并发症发生。特此呈报
天津市第一中心医院 93.6.28”
二、术后第五、六日病情报告
“T36。C,R17次/分,P60次/分,BP120/70mmHg,一般情况好,生命体征平稳。仍有轻咳,痰量不多。手术伤口平燥,愈合尚好。昨日术后已排气,腹部不胀,拔除胃管,试饮水后无不适。
今日专家会诊之见,孙犁同志今日开始进流质(稀释免糖牛奶、豆浆、米汁、果汁、水等),密切观察进食情况。同时继续使用抗生素和静脉高营养治疗。上述意见已落实,特此呈报。
上报:建国同志、市卫生局、天津日报社
第一中心医院93.6.30”
由此可见,不论市里、卫生局,还是天津日报社领导对父亲的病情都极为重视。
记得当时市领导李建国副书记、肖怀远部长及报社领导邱允盛等,手术前后都去病房看望过他。有几次父亲精神很好,正值我去看望,就跟我说:“听说把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治好了,北京有两位,一位画家,一位水电部副部长也要到天津做手术,你说这社会效益有多大。”说完,他笑了。父亲还不知道,这位新进病房的病人就是天津著名山水画家赵松涛先生,他的夫人是京剧名角吴素秋。因为同守病人,这次在医院休息室还真就见到了小时候看过她演出的吴素秋。手术后,排气非常重要,这关系着胃肠是否通畅。卧于病床的父亲特别高兴地告诉过我:“昨天排了气,吴大夫配的大承抑气。这儿的大夫又给了两支开塞露很解决问题。”我听了高兴极了。父亲又说:“导管脱落后,我这么侧,那么转的,居然自己排出来了,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今天已经到椅子上活动了!”他还告诉我:“我是怎么同意动手术的呢?当时吴大夫告诉我,我要是不做手术也会很痛苦,要呕吐,那很痛苦。”父亲特别欣喜地告诉我:邱允盛社长跟他说,“吴大夫第一步让您跨世纪,第二步到百岁,说您的肝像六十岁的,肾、胰都很好。”听了这个消息,父亲情绪可好了,说话也多了。那些日子,他精神状态就像一名时刻准备上战场的战士,手术前告诉报社的同志:“今天天气很好,大家车也很顺,我很有信心打胜这一仗!”手术后则说:“回去告诉同志们我很好!”与在家时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对战胜疾患充满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