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座,历史绝不悠久的小城,夹在江南动辄千年的古都堆里,并不显出贫薄寒酸,想想真是古今奇迹。上海一向倒是,有某种独步天下的城市气质,让人萦怀不舍难离难弃。譬如,城中漠漠弥漫的,难描难画,莫名的,法兰西娇韵,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要往何处去,于任何时代,总也杀伐不尽,或浓或淡,卷土一再重来,春风一吹便生。
以下便是,我一个人的法兰西,散漫于故土乡里的我城上海。
吴淞路297号,是个相当奇异的去处。门面外,是虹口区业余大学,没有电梯的老楼,汗流浃背爬上爬下,有隔世的坚忍扎实。爬完五层,豁然一变,上面竟是上海法语培训中心,一堂开天辟地的旖旎法国红,精修边幅,扑面而至,这就一脚腾空,踏入了巴黎。常常来此,倒不是为学法语,为它的一座小小图书馆,漫漫铺陈满室法文书籍杂志,摆设格局,全套法式做派,十分地异国。我这个法盲,爱捡杂志,画册,写真集,设计书,一摞一摞地,贪心看个饱足。不识法文,仿佛不是问题,那些法兰西熏染,尽够我过瘾销一回魂的。常常是,一去,便消磨一日。饿了,下楼转个弯,隔壁塘沽路上,有本埠鼎鼎大名的上食清真牛羊肉公司,排在慕名而至的人丛长队里,一边反刍刚刚扫荡过的法兰西文化,一边看人家,姿态国营地零售牛羊肉熟食。一个纸包,切薄片的卤牛肉,托在手心里,当零嘴咀嚼。再转去旁边百官街口的昆山花园,一座百年老园子,满园的养鸟人,怡然遛着鸟,百啭千鸣,无所不至。往往是,看过一日的法国书报杂志和电影,大补好了,暮色里,晃去后街武进路上的刘锡安大师爊灶面馆,默默吃一碗爊鸭面,暖暖饱饱的。如此一日,中法握手,灵肉相娱,何其畅肆富足。于上海零落一角,法兰西便这样亲昵穿梭在本埠人烟里,一无唐突,耳厮鬓磨,多么地不可思议。
幼年在家做女儿,爱看姆妈全心全意整顿年夜饭。姆妈煮得一手十分讲究的精致好菜,天才的是,伊老人家,喜欢把年夜饭,安置在成套华丽堂堂的法国餐具里。于是我们家,从小吃年夜饭,是坐在八仙桌边,在法国盘子里吃的,绝色鸡汤不是盛在万寿无疆大汤盆里,一向是盛在法式腰子形的大汤盅里的,细思真真匪夷所思不已。那套粉蓝的,贵气逼人的餐具,每一年,都让我爱到水深火热。长大一点,便问姆妈,哪里来的,那么成套的上等法国骨瓷?姆妈不动声色,淡笑淡语,“文革”抄家物资,摆在旧货店里卖,就买回来了……这便是,法兰西,在我心里印下的幼韵。
法兰西跟上海,便如此,你侬我侬,迤逦一幅远兜远转的千年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