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贤(1945.5-2007.5)是以精于笔法笔力健而著称的上海书法名家,以正、行书名世。书风清刚峻拔,奇肆豪放,尤善作榜书。上世纪70年代末,我有幸拜建贤师学字,至今已30多年了。但当年学字往事,建贤师对书法艺术的真知灼见和不懈追求,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学字之初,老师便与我“约法三章”。一是“定帖”。我选欧字,原以为老师也是从欧字入手,用自己的字教我,驾轻就熟,绰绰有余。但他却说:“我的字,是吴建贤的欧字,你看看就可以了。学欧字必须学欧阳询、欧阳通的《九成宫》《道因法师碑》。花个十年八年苦功,才可能把牢脚跟、立住门庭”。多年后,我才明白老师这番话里蕴含的“取法乎上”、“心摹手追”的深意。二是“定量”。每天要笔不离手,三寸大字,日临二百,不能马虎敷衍。三是“定时”。每周两次登门上课。我一一应允,并长期坚持。我心里明白,自己天分并不高,悟性又不强,但对学书法的韧劲是有一点,肯坐冷板凳。老师之所以看中我,如师兄弟所称“对耀鸿偏爱有加”,其一是老师觉得“勤能补拙,孺子可教也”,其二是老师对书法艺术的极端热爱,希望能“薪火传承”。
老师平时待人随和,跟他时间长了,偶尔也会与我开一两句玩笑。但对于写字,却异常严谨、严格,甚至有点严厉。从执笔、起笔、运笔、收笔学起,点、横、撇、捺、竖、折、勾,动作要领不疏漏、不含混,务求与原帖笔笔相似;提、按、转、折,笔顺笔势都要交代得清清楚楚,不能一笔带过、苟且了事。上课时老师先作讲解分析,然后示范。有时看我还不领悟,或者遇到特难写的字和笔画,如欧字的“勾”,就索性把住我的手操练。那时我年纪尚轻,课余时间全放在学写字上,久了就有点觉得枯燥,有时一“犯困”,作业就会有些懈怠,未能达到“笔笔清”的要求。这瞒不过老师的“法眼”。他会一边指正,一边勾起食指在我头上轻轻“笃”两下(上海话叫“吃麻栗子”)。多年过后,有一次,他提起往事,笑称:“耀鸿的字,是我‘笃麻栗子’笃出来的”。其实我心里明白,当时我虽“少不更事”,有些委屈,吴老师是否苛求了一点,后来也慢慢体会到老师的一番苦心。由此也养成了我对书法艺术和传统文化的敬畏之心。
老师平时话不多,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戏靠唱、字靠写”。乍一听,大白话,连小孩都懂。慢慢咀嚼,就能品出个中滋味了。如同唱歌先要把音唱准,唱戏先要“入腔入调”,书法历来是把运笔、掌握笔法放在首位的。建贤师说:“中国书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级艺术,书法书法,书中有‘法’,就是要按照手的生理特点和圆锥形的毛笔特点,遵循汉字书写的法则去写,才能写出优美的线条,有生命力的点画,写出气韵意味来”。“不下苦功、不懂笔法、不讲传承”,拿起毛笔就“信笔为体、聚墨成形”,他称之为“揩”字,如同拿块抹布擦台子。老师不屑这种“三不书法”,一再叮嘱:“字不能‘揩’,要靠写”。先做到“笔笔清”,进而追求“笔笔有活趣”。
跟建贤师学字近卅载,朝夕相处、耳濡目染,他对书法艺术的执着,尤其是敢于否定自己,追求更高境界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早年,他曾学“沈”字,人称“小沈尹默”。他不以此自得。后受教于沙孟海先生,攻米南宫、黄道周、倪元璐、王觉斯等历代大家,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人称“海上用笔高手”,仍不改初衷、不理俗务,醉心于砚田,怡然于书道。他要求我学书,初要专一、次须博涉,讲传承不能泥古不化,有新意不能故作姿态,还亲自把我引荐给沪上书法名家张森老师,使我得益不少。
天不假年,7年前恩师驾鹤归去。忆往事,仿佛又看到老师挥毫作书,翻腾起倒,神采飞扬,字里行间天真横溢,赏心悦目、妙不可言。耳旁也常响起恩师“字要写、不能揩”的谆谆叮嘱。我想,不忘恩师教诲,努力写好中国的毛笔字,就是对恩师的最好纪念和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