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以来,其实我一直都很想写写我幼年学琴的那段日子。即使那些遥远的记忆,与我如今所致力的工作、学业已几乎毫无关联。我从四岁开始学琴,直到十一岁考完八级之后,音乐生涯就彻底终结。与其说是悄然的告别,不如说是近乎报废。套用我小的时候,人们曾膜拜过的壮游英雄余纯顺的名言:天空没有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如今我写作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学音乐的时间。我也是到如今,才略懂反思,牵连起二者的联系。从刻意遮蔽过的寂寞回忆中,找到新的感悟。其实在这两项艰苦的艺术学习之间,我还插播着学过画画、毛笔字,且均以失败告终。我知道我的怠惰、不才也曾令满怀希望的大人伤过心。童年、少年岁月在这些漫长、蒙昧的“苦役”中渐渐流逝,可悲的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似乎从未获得过任何快乐。
去年我有机会主编一本写作杂志,那时开始留意国内外写作教育的问题。套用我们耳熟能详的话,“写作,归根结底是对阅读的模仿”。说得通俗一点,是经由多看书,才能写得好。这话空洞、缺少具体的阐释。事实上,从弹琴来看,从识谱、手指操到音阶、数拍踩准音符、练习各种技巧,基本功完成之后,就是小节的操练、过门的衔接、完整性的操习。当学会一支练习曲之后,要经历重要一关,就是背谱。这就好像毛笔字学会笔顺之后临帖,紧接就是背帖。背谱的好处在于驾驭。到了小说这里,就是结构。许多人着手写童年、少年,大多知道自己要从哪里开始写起,却不知道写到哪里结束,这就是对小说结构没有概念。结构是要背诵的,宛若背名曲之谱,名帖之布局,其实看得多了,也就无所谓死记。但哪怕写了一手挺好看的字、会弹一首好听的曲子,距离艺术家还有千里之遥。再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聆听、阅读大量前人的经典。至于风格、流派,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了。能不能独树一帜、与别人不同,更要看个人造化,主要成就,仰赖的还是天赋。
在我失败的音乐生涯中,其实到了背谱以后,就再没有意识要向下走。我没有听音乐的习惯,我的家族也没有。在我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我模仿的其实是给我们上课的夜校老师。这实在是很可惜的事。但如今知道这些,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用。我只是觉得,到如今家长们仍然趋之若鹜的少儿艺术教育,在我这个失败者身上,或许能获得一些启示,少走一些弯路。
但学琴对我个人来说,或者还有多一层的意义,弥补了技艺的缺憾。我弹琴是父亲为我报的名,母亲是不同意的。因为她自己在中学时就是文艺代表,学过很多乐器,都无疾而终。当时我虽然年纪小,但对于父母的不睦还是敏感有知。眼看他们就要从我学不学乐器的问题吵起来,我只能拉着母亲说,我想学的。但我当时的年纪,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对于一个不睦的三口之家来说,孩子弹琴倒是极好的事。毕竟在练琴时,父母不至于吵架。就这样也搪塞了不少时光。八年中,我不怎么情愿地杀死了大量的时间,一直到父母离异、我进初中,终于结束了所有的课程,彷佛完成了一场漫长的苦役,悄然解放了。
有个和我从小一起弹琴的女生曾对我说:“你知道吗,我爸爸那个时候一直对我说,你要是不好好弹,我就像张怡微妈妈一样对你。你妈的形象在我心里就是狼外婆!”我笑死了,她幽幽地说:“我一直以为你会弹得很好的。”像是为我难过。其实我一点也不难过,我早就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而我母亲,也并非对我弹琴的事没有任何评价。过年期间,她忽然很伤感,对我说:“妈妈小时候对你很凶是吧。你想想看,如果不弹琴,我根本就不会打你……”
“你会恨妈妈吗?”她又问。
“真的浪费好多时间呢。”我心想。
“不会啊。我很喜欢啊。”但我回答。
许多往事于是像旋风般席卷过我的脑海。人生万事,总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依然不是一个音乐修养有多好的人,但偶尔回忆往事,我会想到我不完美的父亲、母亲,和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我们的三口之家。那可真的不是一个很和乐的家庭,但却是我内心深处追缅过的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