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桦树,五月底、六月初才抽芽,细细的箭竹笋从青苔下钻出来。但五一棚的春天已结束。我每天上山找熊猫,四围的森林在雨中蓊翠碧绿。野樱的花瓣飘在风中,像迟到的雪花。野花并不显眼,延龄草(trillium)、点地梅(Androsace)、鹿蹄草(pyrola)等,一片旺盛生机中,尽是含蓄的白色。角雉(tragopan)已孵出雏鸟,咯咯叫的鸟妈妈领着一个个毛茸茸的小球儿在竹丛中穿梭。山径旁不时有缀满极漂亮黄、褐、绿斑点的毒蛇菜花烙铁头(Trimeresurus)出没;还有中国人称为石龙子的蜥蜴(skink)急急跑过。
五月二十七日。我整天沿着山坡边上走,踩在海绵一般的地上,没有脚步声。我的接收器调到一九四,珍珍的频道。信号大声而持续,我估计她就在附近的竹丛里。我试着看透竹林,但只看见青苔密布的岩石、树干和中间的迷离阴影。我坐在一小块空地上等待。云垂在谷中动也不动,铁杉树枝浸透雨水、沉沉下坠,连静止的空气都弥漫着悲伤。几分钟过去了。我试着想象熊猫在竹林深处的生活,总在竹叶密密围成的圆拱之下,云雾之外。竹茎碰一下,就是一阵骤雨;熊猫如果有主题曲,一定是那首《雨滴不断打在我头上》(Raindrops keep falling on my head)。
山下传来的声音忽然改变了林子里的气氛——折断竹笋的咔嚓声,接着是剥壳的窸窣声、嘶嘶声,最后是珍珍大嚼笋心的响亮声音。她进食已好几分钟了。熊猫的嗅觉很敏锐,她是否会察觉我的存在,瞬间消失呢?可是不,她悄无声息地转往山顶。我先以为她已溜走,然后又欣喜欲狂地发现,她坐在一道薄薄的竹幕后面。她侧身用前掌的钩爪把竹笋扳过来,利落地在基部将它折断。然后坐正,斜捧着笋,咬住笋壳,嘴往旁边拉,前爪一边转、一边往下扯,就把笋壳剥了下来,往旁边一丢。她先咬几口,笋心放在嘴角,像高速削铅笔机似的,一会儿就愈变愈短,不见了。她四下张望,又看见一根笋: 从剥壳到咀嚼,一分钟不到又吃完了。接着第三根,她的动作冷静而井然有序,跟周遭环境和谐一致,但又非常流畅迅速,好像时间不多似的。
我看着她吃,对她的敏捷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掌与嘴巴配合得天衣无缝,不浪费一个动作。演化使熊猫充分适应以竹子为食的生活。它们有第六根手指,一根强劲有力的加长腕骨,亦即桡侧籽骨,具有大拇指的作用,处理竹笋或竹茎都极为理想,直径仅零点几英寸的箭竹也难不倒它。食指与“伪拇指”的肉垫上有个不长毛的凹槽,竹茎就用这部位钳住。熊猫典型肉食动物的齿列,已调整到适合压碎与研磨坚硬的食物;不只臼齿,连部分前臼齿也是又宽又平坦。头颅超乎寻常地宽阔,头盖骨上有一块突起的骨头,支撑有力的下颚肌肉。熊猫是演化上的大成功,但成为食竹专家,也减少了它在其他方面的选择。乍看之下,无须做选择或许使它比大多数动物更自由,但演化也剥夺了它的创新力,把它囚禁在生态环节上的一个定点,无法改变。珍珍术业有专攻,固然使我赞叹不止,但我也为整个熊猫物种的悲剧历史和她的无助而感慨。她已落入无情命运的掌握。
珍珍抬起鼻子,似乎在品尝空气,显然她已发现了我。她灵活地站起身,绕过竹荫,走到一条通往我所在空地的小径上。她又羞怯又勇敢地走向前。黑色的腿隐入暗影中,带来一种幻觉,像一盏明晃晃的灯笼飘向我。她走到距我三十五英尺的地方,停步,头点了几下,发出警觉的鼓鼻声,她的不安与我的不安形成一种共鸣。我在她脸上找寻下一步行动的预兆,可是她面无表情,没有热情或温顺。这头熊猫并不引起亲切感,只给人一种像冷杉或山峦般的永恒感,自成一个整体,句点。
珍珍不擅长自我表达,她内心的情绪都不形于色。她已经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干什么。她专心朝我这方向望了一会儿,就退回竹林边缘,靠着竹茎坐下,发出不安的低吼,这么大的动物发出这么软弱畏怯的声音,实在奇怪。她半坐半卧,前掌放在圆滚滚的肚皮上,好像在沉思,有佛陀的神韵。她的吼声逐渐变得低柔,头垂到胸前。从她身体有节奏的起伏,可知她已泰然自若地睡着了。
虽然珍珍刚吃饱,陷入消化的昏睡状态很正常,但我完全没想到,她会在我面前入睡。那颗硬邦邦的阔脑袋里,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直觉和推理?熊猫对世界有其看法,我也有我的看法。熊猫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遇见猩猩或老虎,我可以借着它们表露的情绪,把我与它们的关系做一定位,因为好奇、友善、厌烦、不安、愤怒、害怕都会经由脸孔和身体传达。而珍珍和我纵使近在咫尺,却又似远隔天涯。她的情绪无法看透,她的行为令人不解。智慧的洞察力可以使感情经验变得更丰富。可是在珍珍面前,我极可能落得入宝山空手而还。我要了解她,唯有把自己也变成一头熊猫,忘了我自己,全神贯注在她身上许多年,直到获得全新的观照为止。但我很少遇见珍珍和她的同类,虽然我对这类生物能获得一点科学研究的心得,却掌握不住她的存在。我甚至不知该从何着手。熊猫是答案,但问题是什么?
珍珍不久就醒了,也不看我一眼,毫不犹豫就往山上爬,忽然没入阴影中,消失得跟来时一样快。我仍坐着,不愿惊动她,不论她在何处,希望能使这一刻更持久。雨水在叶间低语,树顶传来一阵遥远的浪涛声。我在这块空地上待了多久?时间不止一种计量方法。我完全受珍珍吸引,脱离了过去与未来,直到她解除我们相遇的魔咒,留下一份比任何回忆都更强烈的情绪。
诗一般的山中生涯
十月十五日,云层终于开了,露出几小方蓝天。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离开,随便到哪儿都可以;我想念不受拘束的自由。匆匆吃罢早餐,我前往臭水沟的东界,那是个我没去过的地方。我翻过一段很长的山岭,来到一个斜坡,坡上没有竹林或冷杉林,长满水藓和枝干虬结的杜鹃,在此行走,好像膝盖以下都埋在吸饱水的大海绵里。离开营地四小时后,我终于抵达山谷的东缘,海拔约一万一千英尺。一片浮云闲闲徜徉在南方一座山峰上,臭水沟被另一片云罩住。山谷边缘有条动物出没的小径,我找到羚牛和豺的足迹;多日前的粪便也显示熊猫曾经路过。这儿是竹林生长的上限,竹茎只有二十英寸高,东一片、西一片长在草甸上,在青草和白色常春花中间。我脚边是一道很深的溪谷,几乎垂直向下。西北方峥嵘的山岭像冰山漂浮在云海上,圆滚滚的山峰则令人联想到鲸鱼。云、天空、杜鹃树叶在阳光下闪成一片刺眼欲盲的波浪。山峰上有两只老鹰御风滑翔,在风中长鸣,它们的叫声在无限的空间中如此薄弱。我在这儿感到了解放;我想向老鹰喊出心中的讯息。
几年前,我跟几名亚诺马密(Yanamamo)印第安人一起穿过亚马孙雨林,向北方巴西与委内瑞拉边界上的内布利纳(Neblina)高原走。数日后,地势笔直上升,林木无法生长,灌木和草甸占了优势,视野豁然开朗;我们下方是一片树海,向地平线汹涌翻腾。印第安人没来过这地方: 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阴暗的森林里,最远的地平线只到围绕他们田地的树墙为止。每个人都爬到岩石上,跳上跳下,挥舞双臂,大声呼啸。我现在明白他们的心情了。我回头走下山谷,回营地去。山顶上的奇妙时刻逐渐淡去,但我从中获得了新的活力。那天晚上,我在日记中写道:“今夜我看见星星。”
摘自《最后的熊猫》 [美]乔治·夏勒 著 张定绮 译 胡锦矗 校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